第128章(1 / 1)

麴智盛扑通跪了下来:“那弟子就拜您为师了!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大弟子。”

玄奘急忙把他搀扶了起来,苦笑道:“您要拜贫僧为师也可以,却当不了大弟子。”

“为何?”麴智盛疑惑。

“有一个孩子,从贫僧认识他的时候,就一直叫我师父,他虽然不是佛徒,但在贫僧心中,他已经是贫僧此生第一个弟子了。”玄奘心中伤感,慢慢地道。

“师父说的是阿术么?”麴智盛恍然大悟,想起葬身于天山熔炉的阿术,也不禁有些难受,“好吧,师父,那我就做师父的二弟子。阿术永远是我的大师兄。”

收下麴智盛之后,玄奘在交河城休息一夜,黎明时分启程,继续西行。

丝绸之路从交河开始,折向西南,顺着山脉间的沙碛地,蜿蜒通向焉耆。玄奘的队伍有三四十人,再加上驼马,媲美一支小型商队。

此时是贞观三年的晚冬,大漠中寒冷无比。

丝绸之路说是繁华,但万里之遥,大部分路段都是无人区,进入山区以后,景致千篇一律,枯燥无比。走完一天的路,幸运的话可以遇见普通的客栈歇歇脚,通常只有露宿在道旁,跟骆驼马匹挨在一起,熬过夜晚的严寒。

丝路上的客栈大部分都在能打出井水的地方,条件也简陋,顶多有两三间破房子,一口水井,连草料也不会提供。便是如此,客栈也并不稳定,因为水井很可能再也打不出水,就得废弃。

再往前就是银山,这座山是高昌和焉耆天然的分界线,过了隘口之后,就算抵达了焉耆。前面会有较大的城镇,玄奘等人才能松一口气,找到旅店住宿,也给牲口找到饲料。同时在那里也能碰上一些大型商队,彼此交换一下目的地和路上的信息,比如哪个位置有水井,哪个旅店提供饲料,哪里有盗匪出没,甚至哪里发生战争,需要绕道。

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往往关乎性命。在距离焉耆王城近百里的一个镇子里,玄奘等人遇到一支从焉耆王城过来的商队,告诉众人,前面不远有盗匪出没,建议商旅们日出后结队而行。

玄奘和欢信商量之后,便更改了计划,休息到辰时才出发。但一支商队偷偷在日出前出发,希望比别人先到焉耆王城,把货物卖个好价钱。等玄奘等人抵达一座山谷之后,发现这支商队已经全部被盗匪截杀,无一幸免。

玄奘哀叹不已,命人把商贾们的尸体埋葬,念经超度。同时他也奇怪,此地距离焉耆王城仅有几十里,怎么还有盗匪出没?

一名胡人商旅告诉他“:焉耆王性子粗疏暴躁,国内纲纪不严。以前有龙霜公主在,大小官员还算恪尽职守,自从高昌之战以后,公主离开西域,焉耆国内的政务便陷入混乱。”

麴智盛听到龙霜月支的消息,不禁黯然神伤。埋葬完那些商贾的尸体,他们继续赶路,在日落前抵达焉耆王城。

焉耆王城并不大,位于开都河南岸,东临博斯腾湖,王城的周长约六七里,四面据山,易守难攻,周围是从开都河引来的泉流,农田茂密。

欢信早已派人携带麴文泰的书信和绫绢,快马前往王城知会龙突骑支。两国虽然不睦,但一场大战后,还有许多事宜要处理,譬如伤兵和战死者遗体等事,焉耆仰仗高昌的事情很多,面子上倒也能过得去。

众人到了焉耆城外,龙突骑支率领一群臣民前来迎接,场面虽然挺热闹,神情言语间却颇为冷淡。玄奘知道他内心怨气未平,也不做计较。不过龙突骑支对玄奘客气,对欢信却没那么客气了,欢信提出希望能更换马匹,龙突骑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贵使,我焉耆的良马都已经死在高昌城外了,此时实在凑不出马匹。”

欢信气鼓鼓的,却没有办法。

玄奘也不想在焉耆多待,住了一夜,第二日黎明便启程,龙突骑支也不挽留,礼节做到,送了一段路便告辞。临行前把麴文泰的书信和那匹绫绢又送还给欢信“:本王款待法师,是因为他是上国高僧,可不是冲着麴文泰的颜面。这绫绢,你们收回吧!”

欢信被赤裸裸地在脸上打了一巴掌,路上大骂龙突骑支,玄奘苦笑不已。看来因为大卫王瓶一事,西域各国已经剑拔弩张了。

再往西走,路途更加荒凉。此地距龟兹王城七百余里,一路上都是连天的大漠,连丝路上的商贾也少了许多,往往数百里无人烟,沿途即便有城镇,也都已经荒废倾倒,被风沙所掩埋。风化干瘪的人类尸体、动物的骨头、石化的树木,就是一路上的路标,指引着后来者行进。

龟兹是丝路上著名的音乐之都,人烟稠密,王都伊逻卢城规模宏大。城外都是丰硕的田野,路旁种植着挺拔的白杨木,周围果园密布,盛产杏桃、梨和石榴。

此时的龟兹王名叫苏伐叠。事实上,此次三国联军攻伐高昌,也是龙突骑支收买了苏伐叠手下的权臣才导致了这场大败。不过与龙突骑支不同,苏伐叠并不把玄奘看作敌人,他天性好客爽朗,对玄奘极为欢迎,热情招待。玄奘本想早日西行,苏伐叠告诉他,再往西去就是凌山,山上极为寒冷,四季冰封,即便是夏天,冰雪稍有融化,随即又会结冰。眼下这个季节,更是冰雪覆盖,无法通行。

玄奘无奈,只好在龟兹停留了下来,参拜佛寺,讲经辩难。龟兹国师木叉毱多不服,挑战玄奘,结果惨败。两个月后,春来雪融,玄奘才向苏伐叠告辞,继续西行。苏伐叠赠送驼马十几匹,又派了几十名土兵护送,才依依不舍地送玄奘离去。

凌山位于葱岭以北,终年积雪,地形崎岖,并且上有冰河,经常发生雪崩。如此险峻的道路,却是丝绸之路的要道。在玄奘的记忆里,凌山仅次于莫贺延碛。

翻越凌山之时,暴风雪扑面而来,裹挟着雪粒,宛如白色的龙卷在山间纵横飞舞,击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疼痛无比。玄奘等人各个系着长绳,排成一排,在逼仄的山路上艰难跋涉。突然一声轰响,一座冰峰崩倒下来,压死了几匹骆驼和马,两名高昌仆役也被砸成肉酱,跌落山谷。

不少人都开始哭泣,玄奘只好念诵着经文,鼓励众人。麴智盛这时显现出了非凡的勇气,率领高昌随从和龟兹兵,用斧凿在冰峰上一点点地凿出冰梯和栈道,拉着后面的随从和马匹骆驼艰难地爬上去。

直到七日七夜之后,玄奘等人才走出凌山。一行人损失惨重,麴文泰给他的剃度沙弥死了两个,土兵和随从十有三四也葬身山中,骆驼马匹就死得更多。至于麴智盛和欢信等人,更是狼狈不堪,尤其麴智盛,五指上鲜血淋漓,那鲜血都冻成了冰碴。

“师父,”麴智盛却快乐无比,“过了这凌山,弟子仿佛觉得眼前这世界有了新的颜色。”

过了凌山不远,就到了大清池畔。

大清池四面环山,山中流出的水都注入湖中,湖色青黑,湖水微咸。旁边的凌山一年四季冰天雪地,而大清池从不封冻。

在西突厥,大清池地区以碎叶城为中心,不但是西突厥可汗冬天放牧的牧草地,同时也是丝路北道转入中道的枢纽,往来于天山南北、丝绸路上的各国商贾荟萃贸易,百货集散,热闹无比。尤其是这个时节,春天即将过去,马上到了剪羊毛的季节,从撒马尔罕甚至波斯一带来的商人要在这里收购羊毛,贩运到大唐,河谷里到处都是羊毛交易的集市,一到夜晚,整座河谷喧闹异常,商贾们聚众狂饮,大声谈笑。

西突厥此时的王廷在碎叶城,突厥人是游牧部落,这里是可汗冬季的住处。每年冬天,可汗就会把王廷、军队和牲口迁徙到这里,放牧、休整,度过漫长的冬季。城内除了西突厥的军队就是商贾,道路两旁的草地上,成千上万的马匹、牛羊和骆驼,一眼望不到尽头。

玄奘等人顺着牛羊相夹的道路走向碎叶城,一路上虽然马嘶牛叫,粪味冲天,但众人心情却很好。抵达碎叶城之后,欢信等人和那些龟兹兵就可以回国复命了。不料正行走之间,忽然前面尘土飞扬,马蹄声有如滚滚闷雷,敲击着大地。

众人骇然色变,以为碰上了盗匪。欢信站在马上眺望,只见一队骑兵有如黑色的洪流滚滚而来,正中间耸立着一杆金色的狼头大旄旗,顿时惊喜起来:“法师,是统叶护可汗的旗帜!”

那骑兵队伍到了近前,欢信急忙跳下马,拜倒在路边迎候。队伍停了下来,欢信急忙上前递交了麴文泰的书信和果味、绫绢等。书信被内侍呈送给统叶护,这位西域至高无上的王者看完书信,急忙赶来见玄奘。

统叶护年近五旬,身体壮实,有如一尊铁塔。他穿着甚是随意,身上披着绿色的绫袍,披散着长发,额头上束着一条长达一丈的素绸,两端飘在身后。随行的两百多位突厥高官一个个身穿锦袍,编着发辫,王廷最精锐的骑兵簇拥在两侧,极具威严。

统叶护见到玄奘很高兴“:早就听说过法师的大名,听说您一路西游,所过之处,大地上的信徒就像迁徙的大雁,从四面八方追随着您。”

“那是因为贫僧追随的是我佛的脚步,四方众生祈求得到我佛的教导。”玄奘合十。

统叶护上下打量着他,禁不住频频点头“:法师啊,刚才我看了高昌王的书信。信上写道,法师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唉,我这位亲家少年时便脾气高傲,从不低头,今日为了法师,竟写出这等卑辞,可见法师的魅力啊!”

“那是王兄厚爱,贫僧感激难言。”玄奘并没有看过麴文泰的书信,见这信上写的几乎是哀求,回想起麴文泰的情谊,也不禁深为感动。

统叶护哈哈大笑“:法师放心,在西突厥的领地上,我包您畅通无阻。说起来,您也是我的福报,这几天我听到了一些大唐的好消息,正要庆祝,就遇上了大唐高僧,这岂非是天意吗?”

“大唐的好消息?”玄奘惊讶。

“法师难道还不知道吗?”统叶护喜气洋洋,“东突厥,灭亡啦!”

“什么?”玄奘大吃一惊。对中原王朝的任何一个百姓而言,东突厥都意味着一场可怕的噩梦。从前隋到隋末,一直到初唐,东突厥屡屡南下,边塞甚至京畿一带的百姓苦不堪言。他们所过之处,村庄化为废墟,人烟灭绝,财产洗掠一空。在隋末,东突厥更是扶持各路豪强进行厮杀,自已坐收渔利。对经历过隋末乱世的大唐人而言,东突厥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可如今,这个噩梦彻底终结了?

“法师还不知道吧?”统叶护哈哈笑着,“去年十一月,李世民派遣李靖、李勣等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分兵六路,向东突厥发动进攻。颉利那小子还狂妄自大,认为唐军不敢进攻。今年正月,李靖率领三千人突袭他的老巢,颉利这才慌了,弃城逃跑,没想到半途又遭到李勣的夹击。嘿,大唐人才辈出啊,茫茫草原,配合竟然如此精妙,颉利焉能不败?可怜,颉利这小子还跟李世民玩心眼,派特使到长安请降,打算拖延时间,转移大军。没想到李世民将计就计,让大军跟随着前去招降的使者,突袭颉利的牙帐,东突厥彻底溃败,被俘虏十多万人,颉利逃到了沙钵罗,半途也被唐军俘获,送往长安。法师啊,东突厥,彻底灭了。”

玄奘瞧着统叶护说起东突厥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禁生出怪异的感觉。事实上,东西突厥仇深似海,其矛盾比跟外族更甚。去年,东突厥遭到唐军攻击,颉利曾经向统叶护求援,但统叶护置之不理。而颉利败亡后,宁可逃往吐谷浑,也不愿跟统叶护有所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