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在日落闭城时分回到王城,此时的王城陷入了狂欢的海洋。日间,张雄一举击溃了三国联军,虽说偶然的成分很大,但内中详情普通百姓并不知晓,他们所看到的,就是焉耆三国大军围城,张雄率领高昌健儿果断出击,获得前所未有的大捷。
麴文泰也刻意广为宣传这次大捷,几乎整座高昌王城都陷入了狂欢,张灯结彩,到处都燃烧着火盆,百姓身穿盛装,围绕火盆跳着西域盛行的歌舞。麴文泰更是全城赐酒,几乎将窖藏的葡萄酒搬运一空,在街上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随取随饮。这下子更加热闹,连城内行商的焉耆人、龟兹人和疏勒人都按捺不住,偷偷摸摸舀了来喝。一时间满城都醉醺醺的。
玄奘牵着马,从酒气熏天的人群中挤过去,到了王宫。王宫的正门也在庆祝,热闹无比。玄奘只好从角门进了宫。
麴文泰和张雄正布下人手找寻他的下落,两人都忧心如焚,一听说他回来了,急忙到他的住处探望。
这几天玄奘真是累坏了,又在天山煤田滚爬了半天,浑身都是漆黑的煤烟,一回来先洗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与麴文泰和张雄一同用餐。
麴文泰虽然在陪玄奘用餐,但他整个人都躺在软榻上,脸上皱纹深重,白发丛生,当真是憔悴不堪,玄奘看着也难过不已。
席间,玄奘问起那场大战的善后事宜,麴文泰叹了口气“:法师,这次算是侥天之幸,我高昌躲过了灭顶之灾,大将军以寡敌众,击溃了龙突骑支的五千骑兵,斩首千余,俘虏数百,龙突骑支跑回焉耆时,身边的残兵败将只剩下两千人。最近一直得到法师的教诲,弟子不敢再造杀孽,正在组织百姓将那些尸体装车,送还给龙突骑支,好歹让他们魂归故里吧!另外,本王已命人将受伤的俘虏妥善治疗,等到伤势好转,就让龙突骑支接他们回去。”
“善哉!”玄奘合十感谢,“陛下能顾惜普通将土,足见仁德。”
“唉,一方面是这样,另一方面,弟子也不想和周边三国结下难以化解的死仇啊!”麴文泰凄然一笑,“我高昌虽然躲过了灭顶之灾,可德勇神志不清,智盛又是这般性子,将来我百年之后如何维持,也只好仰仗菩萨保佑了。”
“陛下不用忧心。”张雄劝,“您春秋正盛,身子一向康健,这些日子也是压力太大。这次咱们打了胜仗,心中放松下来,身子就会慢慢康复。”
“希望如此吧!”麴文泰感慨,“这些年我高昌与焉耆各国屡屡摩擦,这一仗他们实力大衰,想必会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大将军。”玄奘想了想,“虽然今日大获全胜,但仍然不可轻忽,能否让您的军队加强战备,日夜值守?”
“加强战备?”张雄和麴文泰都是一怔,麴文泰问,“提高到什么地步?”
“枕戈待旦,以备不测。”玄奘道。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对视了一眼。张雄忍不住问:“法师,您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风声,没有征兆,也没有蛛丝马迹……”玄奘满脸忧虑,“太平静了。平静得有如沙暴前的大漠,只看见脚下的沙粒在走,但抬起头来,阳光美得令人沉醉。正因为如此,贫僧才恐惧。”
两人面面相觑,虽然听不大懂,心里却也开始发沉。
“法师,”麴文泰惴惴不安,“您能否透露一二?”
“不是贫僧不愿意透露,”玄奘苦笑,“而是……而是这个人隐藏得太深,贫僧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动。他会怎么动?他目的何在?贫僧一概不知。而且,此人眼线遍布,人又深不可测,贫僧原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若是说了,您必定会露出破绽,这一来,贫僧就更拿他没办法了。”
“陛下!”张雄对玄奘甚是信赖,当即劝麴文泰,“法师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您也不用担心。我全城戒严,日夜守备王宫,誓死保护您的安危。”
“不可,不可。”玄奘急忙阻止,“大将军,绝对不能露出丝毫风声。也无须大动干戈,您只要调集一支精锐,日夜听命,能随时支援就够了。至于王宫内部,一切如常。”
张雄不敢擅自答应,看着麴文泰。麴文泰点点头“:明白,法师,您随便安排。弟子的命,就交给您了。”
他这么一说,玄奘压力更大了,连吃饭都没了精神,随便喝了半壶葡萄汁,吃了两块馕饼,就不吃了。
“陛下,三王子回来了吗?”玄奘问。
“朱贵在新兴谷找到了他,将他带了回来。”麴文泰顿时苦笑,“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两个俘虏。弟子这会儿正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还得请法师指点。”
“两个俘虏?”玄奘诧异,“谁?”
麴文泰唉声叹气:“当然是泥孰和龙霜月支了。”
玄奘顿时哑然。原来,那日泥孰、龙霜月支从悬崖下爬上来之后,便纵马离去。两人原本想回焉耆,不料刚出新兴谷,正好碰上朱贵率领骑兵来寻找麴智盛,二话不说,将二人给擒拿。正苦追不舍的麴智盛喜出望外,将龙霜月支和泥孰带回了王城。
这下子给麴文泰又出了大难题。
将二人杀了是万万不能的,泥孰是西突厥的设,地位与莫贺咄相当,比麴文泰的地位可高多了,他怎么敢得罪?便是囚禁也万万不敢,一旦被西突厥的十姓部落知道他囚禁了自家主人,还不率领数万大军来灭了高昌?
至于龙霜月支,麴文泰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他若是处置了龙霜月支,不但跟焉耆结下死仇,还彻底得罪了泥孰。况且,麴智盛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这会儿,麴智盛就在宫中陪伴着龙霜月支,寸步不离。
麴文泰对泥孰更是以礼相待,一再宴请赔礼之后,要礼送他出境,但泥孰坚决要带龙霜月支走,偏生这麴智盛又不肯放人。麴文泰无奈,专门腾出一间宫室让他居住,泥孰也拒绝了。他担心麴智盛对龙霜月支不利,一直守在她身边,把麴智盛气得怒火万丈,却毫无办法。
玄奘一听,苦笑不已“:陛下,此事贫僧当真是无能为力。三王子的性情您知道,让他放龙霜公主回国,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可是……法师,”麴文泰哀求道,“我高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龙霜月支留在王宫,终究是个祸患哪,还请法师想想法子才是!”
玄奘一想起麴智盛就头大,他倒也能体谅麴文泰的心境,事情就是龙霜月支留在高昌王宫引起的,好容易平息下去,麴文泰哪有胆子还让这位公主住在这儿?
“好吧,贫僧先去见见三王子他们。”玄奘点头答应。
“多谢法师。”麴文泰放下了心,“那就有劳法师了。弟子先去看看德勇,听朱贵说,这些天他一直昏迷着。”
“他还在王妃的寝宫吗?”玄奘问。
麴文泰露出羞怒的神色,无奈地点头“:是啊!那贱人一直不肯放德勇出来。弟子延请了十几位西域名医等着给德勇诊治,可她就是不肯放人。弟子……弟子真是放心不下呀!”
玄奘想了想“:陛下,您不如先回宫休息片刻,等贫僧从三王子那里回来,再陪您一起去看二王子。”
“这是为何?”麴文泰诧异。
玄奘脸上露出浓浓的忧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王妃的寝宫一片幽暗,只有墙壁上的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有如暗夜中的孤星。
王妃坐在冰冷的大殿里,怀里抱着麴德勇。她娇小的身体仿佛依偎在岩石上的一朵花。麴德勇此时正在昏迷中,有些躁动,脸上肌肉扭曲,时而狰狞,时而温柔,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煎熬。
王妃忧心忡忡,从旁边的地上摸过一只水罐,拿勺子喂他喝了一口,麴德勇慢慢沉静下来。王妃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轻轻拍打着。
“德勇,好些了吗?”王妃呢喃着,“你知道吗,德勇,此时此刻,是我今生最幸福的时候。没想到还能失而复得,还能在这里拥抱着你直到老死。德勇,你说,我这个受汉家庭训的公主,怎么会爱上了你呢?他们都说你粗鲁,残暴,好战,是个喜欢衣襟向左掩,头发梳辫子的蛮夷。可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自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那还是大业八年,我刚刚随你父亲来到高昌。那一年,我这个远嫁的公主愁思满肠,每日里思念着故乡。然后就遇见了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拿着一把刀来问我,你便是我的新娘吗?我当时就笑了,然后你的刀落在了地上,一脸发窘地跑掉了。是啊,德勇,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仅仅两年后,我真的成了你的新娘。在冰天雪地的突厥,你受突厥少年的毒打,我用自已的身体保护你,我受麴文泰的毒打,你拿着刀挡在我身前。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注定会死在一起。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无法分离。德勇,你相信吗?我们是一对被上苍残忍分开的恋人……”
王妃诉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了麴德勇的脸上。麴德勇的眼皮挣扎着,干裂的嘴唇颤动片刻,喃喃地道:“玉波……”
王妃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德勇,你……你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麴德勇仍旧虚弱,“咱们……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