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 / 1)

玄奘和王玄策混迹在人群中,一直等在路边,等麴文泰陪着莫贺咄进了城,城门口才撤去守卫,商旅开始陆陆续续进城。

玄奘望着附离兵的背影,突然感慨起来:“高昌之祸终于来了。”

“法师明白了?”王玄策望着他。

玄奘点点头“:此时此际,莫贺咄来到高昌,人人都以为是调解三国战事,但他的真意恐怕并非如此。调解别人的纷争,为何带着上千的精锐铁骑?”玄奘苦笑,“这分明就是一种示威。凭莫贺咄的地位,还需要靠大军的逼迫才能得到的东西,一定不小。真不知麴文泰该如何应付。”

“法师一定知道他所图的是什么了。”王玄策点头。

“是啊,怀璧其罪,此时的高昌,能让莫贺咄动心的,只有大卫王瓶!”玄奘道。

“法师高明。”王玄策赞道,“在下所说的西域之祸,便是这一桩。大卫王瓶这个东西,对所有人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莫贺咄一来,丝绸之路将再也无法安宁,整个西域将陷入血与火的纷争之中。在下所担忧的,也正是此事。”

“大人,”玄奘思忖片刻,“麴文泰本就有依附大唐的意思,若是您在这个关头出手帮他一把,消了这场灭国危机,他必定会对大唐感激涕零。”

“东突厥未灭,大唐绝不干涉西域。”王玄策正色道,“这是陛下所定的国策,身为臣子,不敢违背。法师,今日我为了救那些流人去见了麴文泰,已然犯禁,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以后这种事决不能再做了。等到明日,在下就会离开高昌,前往西突厥王廷。”

玄奘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王玄策身负使命,身不由已,只好黯然点头。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各自回去。

玄奘回到王宫,守门的宿卫都认识他,当即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内。不料刚进了宫门,就见一个老太监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那太监神情紧张,一见玄奘,急忙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安了心。

玄奘惊讶地看着他。

“法师,我家主人想见法师一面。”老太监低声道。

玄奘奇怪:“你家主人是谁?”

老太监轻轻地道:“便是王妃。”

玄奘大吃一惊。王妃自从和麴德勇一同政变失败后,就被麴文泰囚禁了起来,玄奘其实也牵挂不已,但又不好打听,没想到今日王妃竟派了太监找自已。

“王妃在何处?”玄奘问。

老太监叹息了一声:“这几日陛下将王妃囚禁在原来的寝宫中,看守甚严,王妃屡屡想见您,却不得其便。正巧今日陛下在内廷陪伴莫贺咄设,这才能得便请您前来一叙。”

玄奘沉吟着点了点头:“那好。”

玄奘跟着那老太监往后宫的方向走去,那老太监说得果然不错,此时麴文泰病重,又有莫贺咄率兵前来,宫中人心惶惶,显得空荡荡的,路上虽然撞见了几个宫人,但看见玄奘,都知道他是麴文泰最尊敬的客人,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多问半句。

王妃的寝宫玄奘曾经来过一次,当日虽然是从井渠里的暗门进去,但出来之时,却也能感受到这座宫殿的辉煌与气派,然而今日一见,玄奘不禁怔住了。宫殿四面的门窗均被厚厚的土坯给堵死,只留下侧面一个小小的窗口,估计是为了往里面送饭。门口还站着四名宿卫在把守。那四名守卫恐怕已经被买通,见玄奘过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更加警惕。

玄奘的心情有些沉重,左右看了看:“贫僧从哪里进去?”

老太监做了个手势,那四名守卫悄悄地从另一个院落搬来了一把梯子,搭在院墙上,老太监带着玄奘上了梯子,顺着院墙走到宫殿二层,到了一扇隐蔽的气窗前。这气窗也被土坯堵死了,但显然早已经被人破坏,土坯居然是活动的。老太监搬下土坯,便露出了一道口子。

“法师,您从这里进去,便到了宫中的二楼。”老太监道。

玄奘点点头,从豁口钻了进去,一进去便感觉到了这座大殿里的阴暗与寒冷,空荡荡的,连个侍女都没有,就仿佛一座空置百年的坟墓,透着浓浓的死亡气息。玄奘不禁有些奇怪,既然连出口和守卫都安排好了,这王妃为何不肯逃走,要独自一人被锁在这幽深寒冷的大殿中?

二楼空荡荡的,玄奘顺着楼梯走下去,便看见王妃盛装坐在大殿的中央,长裙曳地,宛如盛开的莲花。

但此时的王妃,早已不是当初玄奘刚见到时那个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更不是当初交河城酒楼上挥锤劫人如入无人之境的神秘女郎,仅仅几天未见,容颜憔悴衰老,脸上的伤疤已然结痂,一道黑色的瘢痕几乎将整个面孔分成了两半。她的满头青丝竟变得灰白,仿佛老了二三十岁!她仍旧穿着政变那日的华贵袍服,血迹斑斑,破烂不堪,有些地方还有破洞,在寒冷的天气里将肌肤冻得发青。

看见玄奘到来,王妃淡淡地道:“法师,请坐。”

玄奘趺坐在她对面的坐毡上。王妃道“:以我今日的处境,法师能不避嫌疑来探望我,足见法师的慈悲。”

玄奘默默地望着她,心情沉重:“在佛家的眼里,罪与非罪,并非由世人裁决。”

“我宁愿由世人裁决,让麴文泰将我凌迟处死,也不愿入那泥犁地狱在来生赎罪。法师知道为何么?”王妃自嘲地笑了笑,“因为,人间于我已经无所挂碍,而在阴间,在来世,德勇还在等我。”

玄奘叹道“:公主,世间诸灾害,怖畏及众生,悉由我执生。你一念执着,便是在轮回中度过百世,仍然认妄为真,不知我是假我,不知爱是空妄。公主,放下吧!”

王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了,我去何处?”

不待玄奘说话,王妃又道“:这一生,父母将我舍弃给了皇帝,皇帝将我舍弃给了高昌王,高昌王又将我舍弃给了突厥贵族。如今,家族破了,故国亡了,夫妻之情死了,我的容颜与青春也枯萎了。法师,在这寂寞的宫殿里,唯一能陪伴我的,是风,是寒冷,是黑暗,是德勇不散的幽灵。若是放下了,今生我到底拥有过什么?”

“公主,何必非要拥有?”玄奘低声道。

“因为,”王妃凄凉地道,“手里握着,心里就会满足。在泥犁地狱的审判与惩罚中,才不会恐惧,也不会孤独。”

玄奘真不知该如何劝解了,显然,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枯萎,只剩下一缕火苗在跳动,玄奘真不忍心扑灭她最后的执念。众生轮回不息,也许有些执念需要带到下一个轮回去重新体悟吧!

“公主,您今日让贫僧来,可是有何交代么?”玄奘问。

王妃点点头:“是有一事,要请法师成全。”

“公主请讲。”玄奘道。

“我要与德勇合葬!”王妃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顿时瞪大了眼睛。王妃与麴德勇合葬?莫说在中原儒家观念里,这是最大的乱伦之举,便是在信仰佛教的西域,不信仰佛教的突厥,也实在匪夷所思。

“德勇的尸体并未安葬,如今就停在王宫的寺庙中,日日请高僧诵经,要停够七日才会下葬。”王妃却不管玄奘的感受,自顾自地道,“我想拜托的,就是请法师把德勇的尸体偷出来,到时候,我会自裁而死。在火焰山的北面,天山的峡谷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火焰熔炉,便请法师将我二人的尸体丢进那熔炉之中,化为灰烬。”

“阿弥陀佛。”玄奘顿时急了,“公主,贫僧如何能做这等事?”

“法师,我能拜托的人,只有您了。”王妃凄然道,“这世上之人,只有法师没有任何目的,没有恩怨挂牵,只为普度众生而来。我和德勇拜求法师,请在这阳世送我们最后一程!”

“不不不,”玄奘断然拒绝,“公主,非是贫僧不愿帮你。盗窃尸体,毁人尸身乃是大罪,贫僧承受不起。”

“法师不必亲自做。”王妃道,“自然有人配合法师。”

“这也不行。”玄奘摇头,“贫僧虽然是出家人,却也受人间律令的约束,实在不敢做下这等事情。”

王妃露出笑容“:法师第一次从益州偷越关隘,游学天下;第二次从瓜州偷越边境,来到西域。哪一次不曾违反大唐的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