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羽没有否认:“我燕祁奇才不少,臣也只是听命为之。”
“朕真是恨……”恨生不逢时,内无栋梁之臣,外无股肱良将;恨苍天无眼,命途不堪,顶着天子名号过得平民不如;恨万里江山,举目四望,竟无一人,可以陪自己喝一壶水酒;恨明年此时,自己的坟头上,怕是已经芳草寂寂,却连个烧纸祭扫的人都没有……万盛帝沉默了一会,忽然长吁口气,仿佛要胸中满满的都是憾事,不吐不快。
兰子羽顿了顿:“皇上,恨的是微臣吗?”
万盛帝摇摇头:“先生不过是忠心为主罢了,朕只是恨,为何先生这样的人,最终不能为我所用,为我大律所用。”
兰子羽也叹了口气。
“这便是天命么?”万盛帝喃喃地说道,“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朕,还是认命了。”孤家寡人的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睛,“悲愤不已,不就是顺了这老天想要看热闹的意了么?又何必呢?朕本不想争的……”
兰子羽怔怔不言语,天命可曾顾及过凡人的悲欢?
“别人纵看不透,朕却是看得真真的,你们说这天下是朕的,要千方百计地夺了去,可是这天下是谁的?谁说得清楚?朕在这世上已经一无所有,你们确实赢得漂亮,但久闻了藤先生智名,不知先生可否指点朕一句,你们同朕,有什么差别?今日你们夺朕的江山,他日必定有人惦记着你的江山,你们同朕,又有什么差别呢?”
兰子羽眯了眯眼睛,和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面朝南,千里之外,正是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所在,可是故乡又怎么样呢?那个陪着自己走马观花的少女,如今,早就不在了啊:“的确是没什么差别,兴许,将来还不如皇上来得超脱快活。”
万盛帝预言似的说道:“你们迟早有一天会发现,从朕这里拿去的,以及你们日后将要得到的一切东西,都不是你们心中真正渴望的,你们愿意倾尽一切换的,都是注定要不起的求不得,与那生老病死一样,都是宿命”我们生而带苦,只因谁也看不透人性的最终,究竟是什么东西。
言罢,也不等兰子羽回话,万盛帝轻轻地挥了挥手:“了藤先生,请先出去吧,让朕自己坐一会儿,坐了这么多年金銮殿,朕也有些乏了。”
兰子羽躬身一礼,退了出去,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忽然顿住脚步,回头,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只是那身影有些道不出的凉意:“微臣对不起皇上。”
万盛帝没有答话,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似凝成了一尊雕像,兰子羽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大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一如亘古以来。
鳏寡孤独者,哪能独独一人呢
《天朝史记》曰:十八年,律之失势,下乏中佐,上乃庸君,海内群起而族之,腊月,八王入京,律四世哀帝,自溢于永和殿。兴亡之势,岂非天哉?
京州破后,八王暂商,立哀帝吴康雄幼侄吴浩为帝,年号改为和乐。而各路诸侯,也仿佛要对得起这个讽刺的年号一般,各自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九州保持着微妙的局势,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战乱
溪云初起,山雨欲来。
冉清桓万般无奈回到锦阳,开始他尴尬的纨绔子弟生活。
一个是三天两头的宫里来人,姐姐想了,姐姐新得了什么东西送他,姐姐新做了点心,无论凤瑾做的记忆怎么像是真的,无论九太妃周可晴怎么温柔贤惠春风化雨让人拒绝不了,那对于冉清桓一个有着健康正常成年人心智的男子来说都是陌生而有些尴尬的东西。
再一个就是锦阳王这个同人男,时不时地为他和齐皊卿这两个压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制造机会”,冉清桓一次一次想骂娘,不知道这无聊的王爷那只眼能看出他喜欢男人来,况且齐皊卿给他的感觉总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淡淡的敌意很好地藏在里面,只是偶尔眼神中极隐晦地流露出来,说不清,但是当事人却多少会有些不舒服。
冉清桓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齐皊卿,也只能归咎成是自己多心。
然后就是尹玉英这个人,在政治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这家伙闲得快要抽筋,自从无意中看到冉清桓写的字以后,叫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冉清桓还是竹箫先生的时候,尹玉英曾经做过他的主顾。
这就要扯到一笔风流账了,尹玉英一直以来有个红颜知己,万红谷的老板娘林素素,他自称是人家的红颜知己,可是人家绝代佳人和这有权有势的大老粗根本就是敷衍,为了讨佳人欢心,豹子将军特意找人去买了冉清桓的几首“酸曲”,写的是什么他看不懂,可是这看似不通文墨的尹玉英居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揣在怀里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居然就记住了那个写的“不怎么样的”笔迹。
其实冉清桓的字写的还是拿得出手的,凤瑾自己就不大爱用硬笔,只不过没有什么耐心练,到也说不上有多好看。
尹玉英本身是豪爽型的,只要心里承认了这个人,那是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见外的,两个人从京州回来,居然已经像是多年的损友,勾肩搭背互相拆台无所不为这个认知导致豹子将军三天两头地往他这边跑,挖空了心思想弄点东西讨好心上人。
冉清桓同志本身文学功底也不是很深厚,被他整天追着问,简直快要黔驴技穷了,逼得紧了他,小曲戏词甚至泡妞十八法,有什么招什么,无奈大将军的求知欲还是太旺盛了些,最后一景就是冉清桓一听到尹玉英的风声就脚下抹油,郑越一脸暧昧地拍着齐皊卿的肩膀,语重心长:“爱卿勉乎矣。”
当然锦阳的高层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空闲,就在二月份太傅兰子羽正式回归了锦阳以后,又一件大事开始忙碌起来了锦阳王与北蜀联姻。
冉清桓借花献佛地用四个字把战国时期秦王的外交政策传达给了如今的锦阳王远交近攻。南蜀已经得罪的差不多了,闵州让姚夜琪夺了权,差不多和南蜀穿一条裤子了,京州没有什么兵权,只有个傀儡的儿皇帝,忽略不计,差不多也就剩下了北蜀和洪州,洪州的吕延年那个老头一看就不是个好想与的,还是北蜀离得又远,也比较好搞定,再说刚好有一女适龄。
锦阳王大婚,这件事可让好久没事情做的礼部风光了一把,这帮老头子终于有事干了,一个个激动得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而另一个像是被打了兴奋剂一样的人是锦阳王郑越,这人压榨员工的程度简直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抓着冉清桓,像挤海绵一样能挤出多少东西算多少,跟他比起来,尹玉英的见缝插针段位要低得太多了。
冉清桓根据现有燕祁的弊端提出一连串的方案,而郑越和兰子羽这两个老牌政治家会权衡利弊一番,综合出最为合适的,三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颇有些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感觉。
“禁军是个毒瘤。”冉清桓敲了敲自己手上的茶杯,指尖因为热气而有些泛红,“不应该说,燕祁的世家,才是那个最大的毒瘤。”这是一间石室,墙壁上镶嵌了不少夜明珠,只把里面照的灯火通明,大概也只有财大气粗的锦阳王能造出这样的地方来。
起因是冉清桓这个绝世大鸵鸟到了现在都要秉承着低调做人的原则,坚决不肯站出来当出头鸟,郑越于是把三个人议事的地方定在了这个密室里面,冉清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书房和郑越的锦阳王宫是通过这样一条密道连着的,貌似是前朝的历史遗留产物,在冉清桓抗议隐私权得不到保证无效后,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既定事实毕竟是他的书房连着郑越的卧室,而不是反过来,说起来锦阳王本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兰子羽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你想借整顿禁军来整顿燕祁的世家?”
“我缺少机会。”冉清桓说道,“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已经积重难返,如果贸然对禁军下手的话,首先受到牵连和波及的就是若蓠那丫头。”
冉清桓一直致力于扮演他的纨绔子弟,这些日子和方若蓠手下的禁军少爷们混了个脸熟,却和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精明得很的方若蓠意外的投缘:“眼下没有这样的机会啊……也罢,且先放放吧,你们一点一点地改革税法和田亩制度,世家的势力迟早有一天会被削弱。”
兰子羽点点头:“也罢,小冉,你今天也实在是太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郑越被礼部拖去商定大婚的事情了,密室里空空荡荡地只有他们两个人,冉清桓乱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见没?这眼圈黑的,都能当印章用了我缺觉缺得都不想活了。”
兰子羽笑笑,刚想说什么,目光却不经意间看到了冉清桓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络子,打得极其精细,终了绑了一个小小的桃木片,上面秀秀气气地一个“安”字,明显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冷静稳重的太傅突然就看得失了神,呆呆地望着那个仿佛能发出香味一样的“安”字。
“太傅?兰太傅?”冉清桓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一直叫你小冉……我都快忘了,你是她的弟弟……”兰子羽恍恍惚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抬起头,仔细看着冉清桓的脸,“你不像她。”
“?”冉清桓眨眨眼,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她找了你很多年了,总算能得成心愿了,”兰子羽笑得像哭一样,“这么多年了,她心里很苦,你要好好待她,你要……”
“太傅,你和……嗯……可晴姐姐……”冉清桓想了想,“认识的?”说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居然问出这么蠢的话来,他偷偷地看了兰子羽一眼,太傅已经过了中年,翩翩的儒雅,带着特别的沉稳和平和,去了那刻意为之的邪佞气息,透出一丝丝的忧郁气质来,此时出神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沧桑怀想意味,不知道通过了那一片小小的桃木看到了哪般的光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
兰子羽抬起头来,仿佛才回过神来,疲惫地弯弯嘴角:“是我失态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牌,“这是城外慧娘的信物,她不常应人活的,我也是托人好不容易求她做了件衣服,说好了今日去拿,眼看着也没什么功夫,不知道可否……”
“没问题没问题。”冉清桓觉得刚刚的话题有点尴尬,忙不迭地接过来。
只听兰子羽又嘱咐道:“那慧娘脾气古怪,委屈你忍她一忍了,唉,本来这事我该自己去的,相托也实在是失礼,只是……”他顿了一顿,“若是你带给她,也便不算是不合礼法了,莫要提我就是。”
“啊,这是给……”
兰子羽不愿再看他,双手打了个揖:“拜托了。”
冉清桓看着他沉在灯影下的一张脸,只觉得说不出的灰败,叹了口气,揣起木牌走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避免九太妃谈起当年的事情,也一直拒绝追问当年周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幼子会失散。他自己一从来都不肯相信自己真的是周家的人,或者说,真的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