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1 / 1)

金百慧强撑了大半年,挣扎在中文和英文的题海中,精神高度紧绷。她彻底放弃了睡眠,在宿舍亮起一盏小台灯,连夜翻看各科的复习材料这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状态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

不久之后,金百慧就被带到了学校的医务室,学校给她安排了两位专业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谈笑从容,语气和蔼:“金百慧同学,你是很优秀的同学,我们邀请你做个小测试,不用思考,你把直觉里的答案告诉我们。”

“你们研究直觉?”金百慧质问道。

心理医生没有回答。他们让金百慧在电脑屏幕前坐下。

金百慧耐着性子,回答了四十多道题全是一些颜色选择、场景选择、或者与生活习惯相关的私人问题。金百慧总是选择最鲜艳的大红色,最明显的色彩对比,以及最黯淡的现实场景。

测验结束之后,心理医生根据她的答案,与她聊了一会儿天。

此后,每周五的下午,金百慧都必须去医务室报到。

心理医生的治疗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金百慧的睡眠质量有了显著提高,班主任却忽然建议她休学金百慧的考试成绩在英才班里位列中下等。她的状态很不稳定。少儿英才班名为“英才”,实为“天才”,具有合情合理的培养制度。而金百慧已经无法在这种制度里保持优异的表现。

就这样,十三岁那一年,金百慧不幸从北京退学。

她记得,临走时,恰巧是一个雨天。

她背着行李袋,离开宿舍楼,没有一位同学靠在栏杆上望她一眼。

连绵的雨水沾湿头发,浸润面庞,也浇凉了她的心脏。

*

从北京退学之后,金百慧回到了省城。

彼时正值四月,金百慧的父母拖着她去拜访省立一中的竞赛班老师,千方百计地哀求省立一中竞赛班收下金百慧,把她算作2005级的初中新生。

毕竟,她是省立一中去年考试的第一名,今年也能继续坐稳“初中部第一名”的位置。省立一中并非北京少儿英才班,这里并没有汇聚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高智商儿童,然而竞赛班教导主任的话却让金百慧的父亲大跌眼镜。

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今年我们也招了很聪明的孩子,很聪明啊,比起金百慧,不见得会差啊。金百慧你把学籍转回省立一中,老师们双手欢迎你。但是,咱们先把话讲开了,你这个心态必须调整好,省立一中的竞赛班也有很强劲的对手,她可能会超过你,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好不好?你很优秀了。”

说完这番话,教导主任还对金百慧的父母说:“能考上北京的少儿英才班,那是小神童了,是不是?更何况孩子大了,十三四岁,习惯都养成了。咱们做父母的啊,不要老是逼着孩子,我特指金百慧这种自觉性特别强的好孩子啊刚才我和你们讲话,金百慧就在旁边写数学题,速度很快,思维灵活,真是个好苗子啊……”

教导主任尚未说完,金百慧的爸爸打断了他的话:“哎,主任,您刚才说的那个,今年招来的很聪明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啊?我可有机会跟她父母交流交流……教育孩子的经验?”

教导主任委婉地拒绝了。他说:“等开学了,孩子们互相都认识了,学习方法可以借鉴啊,是吧?”

金百慧的父母连声附和。

当天夜里,父母反复告诉金百慧:“你成绩好,人也优秀,刚从北京回来,学完了大学理工科的数学基础教材。省立一中初中部的第一名,除了你,还有谁能做?你说?”

其实,不用父母提醒,金百慧也明白“第一名”的含金量。她退学回到省城,急需获得新学校的认可,证明她的资质与勤奋,证明她依旧适合在科研的道路上勇敢地追逐数学。

*

初中开学第一天,金百慧就注意到了林知夏。

林知夏与她设想中的形象完全不同林知夏不戴眼镜,视力极好,眼神灵动而明亮,肤色雪白而光滑,毫无熬夜与挑灯夜读的痕迹。

林知夏就读于初一(十七)班。她的同桌兼好友是江逾白。他们的座位靠近窗边。金百慧无数次地路过那个位置,窥探他们的课间娱乐据她观察,林知夏和江逾白经常玩画图游戏、填字游戏,有时候还会扮演历史书上的不同角色,比如春秋时代的田忌与孙膑,战国时代的韩非子与秦王嬴政……江逾白是十七班的历史课代表,林知夏头头是道地为他讲解《竹书纪年》与《史记》的悖论,似乎是要取代江逾白历史课代表的位置。

总之,金百慧不太理解林知夏的种种行为。

林知夏很喜欢辅导江逾白,手把手地教他解决难题。

十七班的同学来找林知夏问题目,她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并不知道时间有多宝贵。她的时间被分散成了无数个碎片,飘落到一堆毫无意义的小事上金百慧心想。

所谓对手,不过如此。

然而,初一上学期的第一场大考,却出乎金百慧的意料之外。

林知夏排名全校第一,比金百慧的总分还要高十四分,金百慧屈居年级第二她把试卷带回家,翻来覆去地查找自己的错误,写下一份长达三千字的自我检讨书。

那天晚上,金百慧的爸爸喝多了酒,家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白酒气味。爸爸坐到金百慧的课桌前,让她把期中考试的语文卷子找出来,爸爸帮她订正题目。

彼时,金百慧正在做题。

她说:“题目你看不明白,我自己弄懂了。我这会儿正忙,别跟我讲话……”

“话”字余音未落,爸爸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她脸上。

她脸颊剧痛。

“长能耐了是吧?”爸爸酒气熏天地问她,“嫌你老爹没本事了是吧?我们杂志社快倒闭了,靠你老娘每月一千二百块的工资养不活你了,考试卷子都不给父母看了?狂的很啊,我看你是狂的很啊!金百慧!考个年级第二,就把尾巴翘起来!飘起来了!人家年级第一说话了吗?人家年级第一比你高多少,我问你话!金百慧!”

爸爸重重地拍响桌子。

他那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掉了,兴许是没看清桌上的东西,拳头刚好锤到了金百慧的右手从小到大,父母再愤怒都不会打她的右手。

金百慧的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被打残废一只手,父母会不会自责呢?”

金百慧有时也会对数学以外的难题产生兴趣。

为了得到答案,金百慧故意激将道:“年级第一比我高十四分,十四分!我再努力都不可能追上她。我学过的知识点,她早就啃烂了。我累了,不考大学了,初中毕业就去广东打工。”

果不其然,爸爸的拳头如同《水浒传》描述的流星锤一般接连砸落在她的右手上,那古怪而沉闷的响动引来了金百慧的妈妈,妈妈大叫着去推爸爸:“你打孩子的右手?她拿什么握笔考试?杂志社倒闭你把火气都发在孩子写字的手上?你怎么不醉死在外头大街上?!”

爸爸反手一巴掌甩上妈妈的脸:“我教育孩子轮得到你来管?”

妈妈和爸爸就在这间卧室里撕打起来。他们越打越凶,把画框、花瓶、电视机都砸碎了。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赶来敲门,混杂着哭闹声、敲门声、吵架声、玻璃碎裂声的嘈杂夜晚,金百慧放下了肿痛的右手,静心凝神用她的左手在卷子上写字。

外界的声音根本无法干扰她一丝一毫。

她是数学界的禅师,是题海战术里的老僧,是朝着“世纪难题”东征的十字军。坚定的信念从未动摇过,只是人类的躯壳束缚了她,唯有数理王冠上的珍珠能帮助她脱胎换骨、浴火重生,因此,她不必在意父母的斗殴纷争、同学们的流言蜚语、老师们的苦口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