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自南巡至今,诸多时日,每念及此,如三秋过眼,难述余思。昨夜风暖,而晨起方知春花全败,恨春将去,千里不与人期,念马声来归日,尚未半矣,孤灯照壁,忧思卿不见,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此时夜意浓重,烛花飞快地跳了一下,郑越想了想,勾掉了“昨夜风暖……思卿不见”长长的一句话,犹豫了下,补上“人隔千里,多有挂念,务必珍重”,随后又前前后后地看了一遍这半通不通啰啰嗦嗦的回信,自己都撑不住扶着额头笑了,有些自嘲地将墨迹未干的信笺卷成一团扔了出去。一边的游隼静静旁若无人地享用着“御膳”,头都不抬一个。
他重新铺开纸,写道:
见信如晤:
蓼水之事久矣,非可一蹴而就。今日花落方知春意将残,别来时日过半。南地多阴雨,又闻自蜀之南,霪雨连月不开,商旅难行,务必珍重慎行,厚衣切不可省,努力加餐食。梅雨降至,愿早归,另者当从长计议……
他忽然住了笔,皱皱眉,想象冉清桓若是真的接到这样一封信,定然得给气得不轻,他心忧国事已经心烦意乱,这么一张唠叨衣食住行的废纸千里迢迢地寄过去,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郑越摇摇头,又卷了一张写废的信笺,丢到一边。
你心忧自然也是我心忧,蓼水已成朝廷心病,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更放心不下你那受不得湿冷的身体
那只骄傲极了的游隼终于也乏了,吃饱喝足,站在一边的梁上,脑袋埋到翅膀下面打起了瞌睡,看起来倒像是小了一圈。
几天后的清晨,冉清桓收到了郑越的回信,比自己寄过去的还要简单,也是称谓落款皆无,打开后只有四个字,直白极了,完全不符合皇帝陛下一贯文质彬彬的形象:
他说:眼下没钱。
钱,是个大问题。
冉清桓收起郑越的信,轻轻地拍拍游隼的头,这凶悍的大家伙亲昵地,像是撒娇一样地蹭着他的手。
一行四人顺着蓼水走,一路借宿农家,冉清桓用心盘算着地形,这对于他一个地理盲即使在攻读了无数关于河运水利的书之后,也仍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蓼水其实是名阳江中游的支流,自北向南的,北起南蜀州中部,而南止燕祁腹地如海,锦阳是蓼水的入海口,然而那里因为支流庞杂,什么洪峰都能给卸掉,加之离海不远,所以格外得天独厚。
泾阳这一带却是不行的,唯一引以为屏障的就是当年被他炸掉的大堤,而今河道短短几年间已经改了不少,有些地方甚至淤积起来,将本来就有些嫌窄的河道弄得更加危险,所以年年发水。
与此同时,这些淤积,就导致了河运上的麻烦,南北行者多有不便,通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当中更是隔开了如今的京城上华和当年的燕都锦阳,政治上来说,也不利于中央集权的控制,冉清桓的想法是干脆在蓼水的基础上,从南往北疏通出一条运河来,南蜀州中部到上华距离不是那么远,大可以人工开凿,可是郑越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国库,现在没钱。
那么,难不成卖官鬻爵么?
更何况,现在有很多人是不希望这边治理好的,那天他在朝堂上宣布南巡的时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站出来反对?什么保重身体的当然是放屁,充其量影响一下局部空气指数地方上发国难财,上面如果没有人他敢明目张胆到这样么?况且多少人在锦阳有不干净的势力,那就更不用细说了。
冉清桓从自己住的房间里面溜达出来,无意识地跟着不远处飘过来的弦子声音。
这里是泾阳南边一点的一个小镇子,多少比农田乡下多了些人气,虽然仍然是穷苦,但究竟没有了那种荒凉凄切的味道。
不知道谁家传出一阵弦子的声音,空空的有些哑瑟,约莫是这些日子受了潮,隐隐地听出来是一首北燕的小调。
他追着这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格外悠然的声音,于微露里转过几个街巷,隔着不远的地方,是两个老人,一个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弦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听不清唱着什么,另一个似乎是个瘫子,难得的晴天里坐在自家院子中,腿上盖着一条破毯子,正入神地听着同伴蹩脚的演奏。
这条巷子已经破败得没剩下多少人家了,即使是昔日里车水马龙的小镇,能动的能干活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这些老弱病残的人,独自留守在家乡旧日的土地上,静候着岁月带走自己的日渐腐朽老迈的身体。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融进了沙子的水,沉沉得透不进晨曦的光,声音粗粝,高音处有撕裂一样的破音,是怎么都说不上好听的,那双弹着弦子的手,粗大而布满皱纹,泛着土黄色没有光泽的颜色,分不清哪里是茧子,哪里是皮肉,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然而也没剩下多少根了,露出一样老迈的头皮。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
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不由得,悲从中来。
琴声忽然中断,拨弦子的老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正撞上冉清桓哀怜似的目光,忽地哼了声,瞪了他一眼,放下弦子站起来便走。
冉清桓有些愕然不明所以,不禁出声道:“老丈,后学哪里得罪了么,怎么不弹了?”
老人哼哼唧唧地骂道:“弹什么弹,好好一首小调调,你那是哭丧的么?晦气晦气!”连看他一眼都懒得,径直走了。
“咳,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那个院子里本来闭着眼睛听曲子,现在却饶有兴致似的打量着自己的老人。
老人笑了笑,指指地上的弦子:“会不?”
冉清桓颇有些为难,原来在军中的时候,这些民间的乐器多少是学过一些的,基本上大同小异,只是军中将士们也大多没什么艺术细胞,拿着聊以慰藉思乡之情罢了,他这个学生当然更惨,那一出手,估计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就算吧。”
“你把他气走了,我听谁去?”老人命令道,“坐下,弹两首喜庆的。”
冉清桓只得依言坐在门槛上,拾起刚刚的弦子,拨了两下就知道音是不准的,这便更有难度了,他想了半天,总算搜罗出一首娶新妇时候唱的曲子,词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调子还有点印象,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到哪算哪,不会的地方自己现编,反正丢人也就丢在这么一位面前,当是给老人家取个乐。
一段完全听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跑调之后,冉清桓总算仗着还算聪明,摸到了这把破弦子的窍门原来这三根弦中没有一根是准的,两个稍低,另外一根绷得太紧,以至老发出奇怪的声音。
听得他渐渐成了音,老人这才把戏谑的目光收回来,仍旧是悠然地跟着打不知所谓的拍子。
然而没有多久,老人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停,后生仔,你这曲子是自己瞎编的吧?”
“呃……”冉清桓心说这老头子看起来迷迷糊糊的,连拍子都打不对,莫非还是个民间艺术家,这是中间实在想不起来了,才自己胡编了两句,自以为衔接还不错,谁知道立刻就被听出来了,“跟人学的,估摸着那个人自己也不大会,跑了?”
老人嗤笑了一声:“你可蒙不了我,”他指指自己的腿脚,“瘫了这些年了,就是这些个老街坊隔三差五地给我解解闷,你那个跟前边都不是一个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冉清桓索性把琴放在一边,打量着这小小的院落,几乎是家徒四壁阴阴沉沉的小屋,屋前边晾着一摞受了潮的柴火,地上杂草丛生,不禁开口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老人瞪了他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废话:“我老头子哪那么神通广大自己从屋里爬出来?”他顿了顿,“这是我那大孙子,给人扛活的,一早出去了,瞄着见天晴了,让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回来再把我放进去。”
老人忽然看着冉清桓撇撇嘴:“我说后生仔,你那是什么眼神?要不然把老张气走了呢。”
“嗯?”
“你是哪家里出来的大少爷吧,瞅着我们小老百姓可怜?”老人笃定地问道。
“我不是……”
“年景不好哟,”老人拖长了声音像是唱戏一样地遛出这一句,“没有收成谁还要扛活的呢?今年不好过。”
他咂咂嘴,意犹未尽地道:“不好过,要么能给大孙子娶媳妇了。”话锋一转,老人问道,“后生仔,娶了媳妇没?”
“……”冉清桓有点呆滞地看着他,半天才接道,“我闺女都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