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充其量到不了十岁的小姑娘,整张脸上布满了刀伤,血肉模糊,有些甚至伤口处的皮肉翻出来,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以前是什么样子,却都分辨不出了。

“怎么样?”冉清桓伸出手去却没敢触摸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这孩子什么情况?”

“身上伤倒是不像看着那么重,只是原来像是练过功夫的,被人重手废了,经脉差不多断绝了,便是能医好,功夫却恐怕再练不得了……”郑泰叹了口气,“何况,这张脸,除非是再世神仙才恢复的了啊!”

“脸的问题再说,这孩子性命无碍吧?”

“老奴尽力而为,她日后行动应该能够如常人。”

“他刚才说的是洪州谢青云?”一直在旁边没吱声的郑越插了一句,“不是早死了么?尸首还是当年朕亲自确认过的。没听说过谢青云有什么子嗣……”

“就算不是子嗣也是极亲密的孩子,当年和谢青云有点交情的都差不多是洪州将领,不是让你杀得差不多了么?我还算珍惜他是个人才的虽然人家不领情,”冉清桓看着郑泰手脚不停地给小女孩施针,这名医一出手,转眼间女孩那仿如游丝的气息都好像强了一些,“环儿,去叫几个人帮忙把西边厢房收拾出一间来,你们小心着,把孩子放那去……”

“你想收留这来路不明的孩子?”郑越的眉皱起来,“冉清桓,几日不见,怎么就这么宅心仁厚了?”

“也不算来路不明,总算知道是谢青云托我照顾的,毕竟是忠良之后,再怎么也不能把这孩子扔下不管……”

“忠良之后?”郑越凉凉地接道,“朕没老糊涂的话,洪州那些跟着吕延年的奴才们,都是乱臣贼子吧?”

冉清桓站起来:“陛下,不是您为了显示我大景悠悠江山胸怀广大,把但凡投效朝廷的前朝余孽都赦了么?这弄不好可是正经的谢将军遗孤,都送上门来给您做文章了,咱们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不是的?”

要不说这人没人品呢,郑越噎他两句的仇记到现在,非得报回来不可。后者瞥了装聋作哑的神医管家泰老伯一眼,到底没好意思跟他一般见识,只得挥挥手:“是不是还不一定呢,先把人看好了再说郑泰,交给你照应着,不管怎么样,别让人死了。”

“是。”

“还有这个,着人出去买个棺材,不要声张,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去。”郑越想了想,不放心,又回头叮嘱冉清桓,“这孩子无论如何常住相府也不成体统,以后若是……”

“皇上啊,臣办事您还不放心么?”冉清桓眯起眼睛笑笑,打断了他的话,忽然伸手一指,“哟,那边谁啊,这么急急忙忙的,您看是不是米四儿?”

他有自己的想法,前朝洪州大将谢青云,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忠臣良将了,可惜站错了队,冉清桓一直比较钦慕他人品,可惜几次挑拨招揽不成,最后华阳一战叫他殒身全了名节,说不痛惜是不可能的。如今他想留着这孩子,一来是冲着谢青云这个人,二来眼下仍然有些前朝余孽四处乱窜,企图颠覆政府分裂国家,有这孩子在手里,面子上总是好看的。

郑越明白他想的是什么,只是不赞同的是他亲自关照这个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小姑娘。

于是被打断的皇帝陛下不悦地哼了一声,瞪了一眼满头是汗跑过来的人来人正是已经升为御前侍卫的米四儿,原是冉清桓直属的“跳骚营”里的小将士,后来郑越看上他实诚,便调过去当了贴身侍卫。

多少年过去了,这年轻人依然秉承着他缺心少肺的光荣传统,此时丝毫没有看出他主子的不悦来,见了冉清桓立刻眼睛一亮:“啊,老大也在!嘿,怎么这么多血?有……刺客不成?”

“四儿,丞相早已不理军中之事,你这番不单乱了称呼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多冠冕堂皇啊,冉清桓暗中点头,所谓有水平的领导,就是能把泄私愤都打造成对下属礼节问题的殷殷教诲。

米四儿委屈地看看郑越又看看冉清桓,后者装作被地上的野花陶醉住了,嘴角可疑地抽着,就是不看他。

“皇上,臣知罪……”他想了想,又转向冉清桓道,“相爷,适才出言无状了。”

“何事这般匆忙?”

米四儿一听皇上口气缓和下来了,忙说道:“是九祥太后找皇上。”

虽然是庶母,但感其一番功业,广泽编年以后,郑越加封了原燕祁九太妃周可晴为九祥太后。周可晴和冉清桓这姐弟两个算是懒到了一块去,那位更是以后宫不得干政为名,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会子居然亲自找上门来,郑越皱眉,隐约想到了是什么事情:“清桓,跟我一起进宫看看你姐姐?”

冉清桓愣了一下,随即目光一凝,脸上玩笑似的表情没有变,笑意却僵了:“臣……就不去了吧?前两天刚去请过了安,您看臣一个外戚,三天两头地进后宫,不也不大像话么?”

“真不跟我去?”郑越皱皱眉,这人和太后的关系,这些年好像更生疏了些,怎么也是亲生的姐弟。

“皇上……”米四儿弱弱地接了一声,“太后说,有些话想跟您单独聊聊……”

郑越一把拉住想跑的冉清桓:“不见太后也行,跟我去看看圣祁吧,老大不小的了,长在女人堆里面,不像话得很,你这钦点的先生也太不负责了些。”言罢不由分说地拖起他,回头跟米四儿吩咐道,“不用车,去把朕的马牵回去,朕和相爷从后门顺西边走回去,叫西华门的奴才们把招子擦亮点。”

明显就是拖延时间不想回去。冉清桓默默地擦了把汗。

相府后门口在冉清桓的刻意纵容下,简直就是个菜市场,然而怪哉的是,朝中上下居然没人敢管。

只要不是太出圈,龙椅上那位是什么都由着他,上边更是还有个九祥太后坐镇,不长眼的人毕竟还是比较少的,况且……虽然不是很成体统,毕竟说出去还有一个“与民同乐”的好名声。

然而郑越一出后门就后悔了,骑马坐车是一回事,和这么多人摩肩接踵是另外一回事,况且旁边还有个麻烦接收器,整条街的人好像都认识这个一天到晚和事老似的笑眯眯的年轻人,大多数人对于他的身份都比较懵懂,只当他是相府当差的,知道内情的,却也都一致地不多事。

因而随时随地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更有大婶干脆扑上来没轻没重地捏几下子,不知道往他怀里塞了什么东西,看得郑越心头无比火起,一只手黏在冉清桓腕子上一样,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所有权,可惜被一次又一次地无视。

以他九五之尊,当然不可能当街和人……咳,就这种问题发生争端,只得挺身而出,不着痕迹地替他挡住不少过于热情的“问候”。

突然,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壮汉从二人身边经过,郑越自然而然地带了冉清桓一把,他目光极准,这一带的距离本是恰好让他躲过这个人,却不想这壮汉好像故意的一样,直直地撞到冉清桓的肩膀上。

冉清桓自己也存了让过他的退意,顺着郑越拉他的力道往旁边侧了下身,然而饶是这样,也被那人坚硬得出奇的肩膀装得一痛,他皱起眉,抬起头,那一瞬间对上了那个壮汉的眼睛,脊背上一下子凉了下来。

壮汉走着直线,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冉清桓一手按住肩膀,却还没有从惊愕里回过神来。

“清桓?”感觉到攥着的手好像一下子浸出一层冷汗,郑越也停住脚步,“怎么了?”

“那个人……那个人是……”冉清桓嘴唇有些发白,一跺脚便追了上去。

第三章 风云初起

那壮汉的行动看起来极其缓慢,却不知道为什么,轻而易举地便甩下了他们,消失在纷杂的人群里。

郑越不明所以,紧紧地跟着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方寸大乱的冉清桓,这个人的情绪很内敛,极少失态,就算偶尔失算,也总能不声不响地地补救起来。

然而他现在仿佛忽然被一瓢冷水浇了一样,平日里或嬉笑或深沉的一双眼睛里满满地,竟然全是张惶,不知为什么,郑越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某种说不出的悲意。

冉清桓感觉像是一个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央,来来回回地被人碰撞,心里冷得厉害那个壮汉,就在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冉清桓看清楚了他的瞳孔,那污浊混沌的瞳孔,竟然已经是涣散了的,死气沉沉地泛着深不见底的空洞。

而仔细看的话,那壮汉的脸上几处不易察觉的红色斑点如果冉清桓自信自己还不到眼花的年纪千真万确的,是尸斑,酒红色,血管中血红素沉淀下来显现的尸斑,活人绝不会有这种东西。

一个死人……或者,是僵尸能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僵尸,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这种从黑暗和死亡中衍生出来的东西,带着世间的污浊和怨气而生,本来是最最低等的,没有感情,没有理智,只会遵循着自己的本能,觅食,杀戮。

然而始终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更不用说是触碰天地灵气的天命师,然而刚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他二十多年来的认知。

一具僵尸,像正常人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混迹在活着的人群里,甚至用那已经死了的身体撞了自己,这种事情,就他的理论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就像是什么人在对他示威,这人必定清楚他的身份底细,然而更重要的是,要比他高明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