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上清清楚楚的记载,郑越自然是熟悉得很:“当时朝中提议,要各个诸侯国削减军费等一系列开支,并且颁布了‘新典税法’,对各地诸侯增加重税,两蜀起兵作乱……你说的是这个?”

“后来当年的两蜀之王被诛,但是‘新典税法’却不了了之。”冉清桓不明原因地有些兴奋,被郑越暖和的怀抱弄出来的睡意在谈到前朝微妙的政局关系的时候立刻消退得荡然无存。

郑越爱不释手地顺着他尚有潮气的头发:“两蜀虽然被压下来,但是难说其它的诸侯哪天也会不老实,大律当时再怎么强盛,也不敢冒这个险不过这和蓼水大坝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冉清桓得意,“郑越啊,你可真是个学文史出身的人……哎呦!”

郑越打了他的头,两个人现在的位置和姿势让他这个动作无比顺手:“快说!”

“……哦,”冉清桓缩缩脖子,“蓼水自地势高的地方而起入海,这当中能量是很大的,呃……能量,知道不?”

“你说的是水往下的冲劲?”和智商高的人啊,说话就是省事,虽然没听过这个名词,而且给出的不是物理上的标准解释,但是和冉清桓想表达的东西已经很类似了。

“差不多,但是黄敏之这么一拦,”他在自己的掌心画了条线,简单地勾了出了蓼水大堤的位置,“相当于是把这股子劲硬憋了回去,泾阳一代是保全了,别的地方却定有遭殃的。”

郑越也正色下来,他顿了顿,问道:“你是说……南蜀……?”

“我察看相关的史书,”冉清桓点点头,“蓼水泛滥自古不是什么新鲜事,南蜀那边确实也是深受其害的地方之一,然而大坝建成了以后,南蜀洪水泛滥次数,却明显增加了不少。”

郑越沉思不语,这个世界里,水利发展的理论基础并不发达,如何疏导洪水更是看起来没有人涉足过的领域,冉清桓继续说道:“我本来以为黄敏之只是个聪明实干一点的人,当时为了泾阳免受水患灾祸而修了这样个堤坝,对于南蜀的影响完全是无心之举,直到后来看到他的手记。”

“我给你的手记,确实一直以来是燕祁典藏的禁书……”郑越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地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黄敏之完全是知道大坝修成了以后会有什么后果,并且故意为之”

精确。

冉清桓点头:“他在没有人懂得如何建立堤坝的时候,便明白了洪水的能量只能疏导而不能阻拦的这个道理,处心积虑地建造了这个堤坝我猜……在那场战争之后,恐怕他便已经看到了诸侯分制的弊病和最后八王混战的结果,这样说得上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才智,你说,他是不是个绝世天才?”

南蜀地势稍微高于燕祁,是燕祁正北,与北部大部分边境均有交集,如果南蜀兴盛发达,南下攻取,这样半包围势……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郑越打了个机灵,这是先人故意为之而造成的结果?

“而我要说的,就是要做成黄敏之当年明明知道方法却没有做的事情。”冉清桓撑着身体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郑越,“疏通整个贯穿南北的河运,将蓼水的洪峰彻底地疏导开。”

下面的话他知道没有必要出口了,以郑越的政治触感,当然一点就透,一旦南北通了河运,便不单单是洪峰可以解决的问题了,还能得到一个更重要福利:更加严密的中央集权,扎根在南都锦阳的世家势力,再也别想逃脱皇室和朝廷的控制。

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是有其不世出的天才的,只是要看有没有这样的舞台。

第二十三章 谁家子弟坐明堂

这个想法本身就极其诱人,郑越不说话,沉沉地思量着。然而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明明知道了最佳方案,却苦于经济问题,拿不出足够的钱来。

“蓼水本身是有雏形的,如果疏通的话,最好是把蜀中到上华的一段开凿出来……”郑越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冉清桓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上挑的眼角好像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朦朦胧胧的怀想,还有几分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柔软,“……怎么?”

“你继续说。”冉清桓摇摇头,一只手撑着头侧躺着。

就在刚刚一刻,郑越说出他心里的话的时候,当年那种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都神奇地牵连着两个人的心有灵犀好像又回来了,他笑一笑,忽然不是很介意立后的事情了,虽说这样异常的情分是容不得再多一个人的,可是……冉清桓如果只能被禁锢在这尺寸的天地中,那岂非是等于已经死了?

人都不是当初那个,还谈什么情?

“唔,虽说距离不远,比独独修建个堤坝也贵不到哪里去,但是你准备怎么筹备这笔钱?”

“国库能拿多少?”

“七八成……”郑越大概估量了一下,“但是要在倾尽全部的情况下,但是你要知道,国库一旦掏空,那就是伤了国本的……”

“西北怎么样?”冉清桓又问道。

郑越沉默地摇摇头,不言而喻了。

冉清桓顿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是有个法子,可以不动用国库的来筹钱,只怕太过惊世骇俗……”

郑越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惊世骇俗?你还怕不够惊世骇俗怎么的?说吧,吓不死我。”

“找人要去。”冉清桓最后简单概括地总结了四个字。

“找人要?找谁要?谁这么有钱,又能给你这笔钱?”郑越不大满意他卖关子的叙述方式。

“找你那帮一个个富得流油的臣工要呗,”冉清桓笑得奸诈,“你的新老丈人裴大人算一个……”郑越这时候身体一僵,却听冉清桓无知无觉地继续说下去,忍不住把他拖回自己怀里抱紧了。

“……还有余家,何家,锦阳的罗家……”冉清桓假装没有感觉到郑越的异样,平平稳稳地数下去,“嗯,你也可以算一份。”

他轻轻地拍着郑越箍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明天就会发现,锦阳带回来的东西在市面上能买到什么价格,运河一旦通了,给商贾带来的巨大的利益,不是现在我们这样说一说能够估量的,而他们通行南北的运费过路费,又会是多大一笔钱财?他们出钱开凿出来的运河,到时候获得的权利绝对比几个地方官去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多得多,况且名正言顺。民间商贾管这种叫做入股你说他们会不会动心?”

冉清桓好像唯恐吓不着郑越一般,继续加了把火:“这就等于国家让出了巨额的税费去给世家,只为了暂时借用他们的资金他们怎么会不答应?”

“清桓,”郑越良久没说话,隔了好久,才极其斟酌地问道,“我们先不要提钱的事情,运河是国之命脉,让国之命脉握在朝中几大势力手里,你又怎么确定,我会答应?”

“军权还在你手上。”冉清桓想都不想地说道,他轻轻地拽拽郑越的袖角,示意他放开自己,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张地图,郑越这才注意到,他的床幔上挂着一盏奇特的灯,原理大概类似火折子,稍微吹下就被点亮,男人立刻怒了,这是床幔啊床幔,一点就着的东西!

他一把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揪起来:“冉清桓,你放这么个东西在床边上,想自焚不成?!”

“哦……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他自然没办法说那里面是下了符咒的,不用担心来阵小风就给吹着了,还是挺有安全性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有时候靠在床上看点东西,那边灯不是远了点么?”

“床是用来睡的!不是让你点的!”郑越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戳着他的脑袋,好像想戳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不明区域被浆糊给糊住了,“冉清桓你这头死猪!脑子都长头发上了么?!马上给我撤了,撤了听见没?!”

“臣明天就谨遵圣命……哎,先让我把话说完了。”冉清桓敲敲手中被翻动地已经卷了尖的地图,见郑越瞪他,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咱这说的是国策,您别老跟那盏破灯较劲行不行?我有光睡不着,那东西要是真的半夜被风吹亮了,我早就醒了。”

郑越半天咬着牙迸出一句:“我都想掐死你。”

冉清桓贼贼地笑笑:“你谋杀亲夫。”他斜斜飞起的笑眼在橘色的灯火下有说不出的好看,郑越吃瘪,闷闷地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在他头上狠狠地揉了揉。这才依言去看他手上不知道暗自被翻了多少遍的旧地图。

上面有几处黑色的笔记画出来的小圈,正是大景屯兵的几个地方,冉清桓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碳棒来,碳棒的上端被布条绑了,便于他手拿:“当初这几个屯兵的地方还是我的主意,其实还有第二套方案你看这里……”

驻兵的位置,从某个方面上反映了一个国家的军事策略,如果有心的话,你甚至能从这样的几个地方看出当地的地形,对于一个在战场上磨练了八年的军事天才来说,这中间能够做文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国家的命脉当然是经济,然而控制这命脉的武器,却始终是军权。

光是这点,其实郑越就已经站在不败之地了。这也是为什么朝中那么多老狐狸,在这件事情上后来被冉清桓狠狠地涮了一把的原因,这些人机关算尽,却永远不可能有这当年不世出的名将那份敏锐老辣的战略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