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昏天暗地的十数年里,他身处孟重光的储物戒中,有知有觉,有思有想。
他听过徐行之在酒巷间的痛哭失声,听过四门覆灭的悲讯,听过蛮荒的风沙和弟子们的悲鸣。
他知道因果的流变,他知道外界发生的一切,却无能为力。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还有余力挽回一切的时候。
不待徐行之继续发问,清静君便伸手握住了他的右腕,不由分说地捋下了那枚六角手铃,攥于掌心,一把捏了个粉碎!
徐行之一愕:“……师父?”
确定那铃铛已在他掌中化为齑尘,清静君才暂且放下了一颗心,用唇轻碰了碰少年乌密的浓发:“……行之,抱歉。”
徐行之依偎在清静君温暖的怀抱中,并不知他是为何而道歉,但却能感知到他那满腔的温情与疼惜。于是他按下了心中的好奇,不再追问师父为何突然从仙魔之战的主战之地连夜返回,任由他抱着,还趁机卖乖撒娇地蹭了两蹭。
清静君笑了,抚了抚他的额发,默许徐行之可以在自己怀里胡作非为。
守山弟子品级均为下等,哪曾这般近距离地见到清静君的真容,一时间个个哑口失声,只满腔惊异地看着那据传是四门新一代中最强大的人,像是拥抱失而复得的宝物一样,珍之重之地拥抱着他的徒弟。
徐行之尚未能察觉四周弟子们的惊讶与羡慕之情,他转了转手腕,只觉那处空落落的,怪不习惯。
……他还蛮喜欢那枚铃铛的呢。
而在距小清观五十里之遥的青云山中,一名身着深紫色袍的男子引颈满饮了一杯桂花酿,舔一舔唇,似是对这滋味很是喜爱。
魔道之主廿载看他这般肆意纵酒,不觉忧心:“二弟,这眼看着大战在即,你若是吃醉了,可怎么办?”
被他称作“二弟”的人肤色呈天然的浅黑,但却不减他半分俊美邪异之色,鸦青色双眸冷光湛湛,满是讥嘲之意:“这酒也能醉人?再说,什么‘大战在即’?你不肯乘胜追击,口口声声‘战机’、“隐忍”,索性你等你的战机,我喝我的酒得了。”
廿载对自己这个毫无筹谋头脑、只晓得乱来一气的弟弟卅罗无奈之至:“四门前几日受到重创,小清观最近定是守卫森严,咱们何必去碰这个硬钉子?不如等待他们守势转疲,我们再……”
卅罗咧嘴一笑:“钉子不硬,碰他还有什么意思?”
廿载听他满口荒唐,实在不能容忍他再滥饮下去,伸手把他的杯口按下:“卅罗!你给我听好了,风陵山岳无尘也来了小清观,下次短兵相接,你十有八·九会与他对上。他在十数年间均位列四门天榜榜首之位,你可不能轻慢,听到没有?!”
“笑话。”卅罗撇一撇嘴,蔑然道,“正道那群臭道士,擂台比武也讲什么‘点到即止’。不见血,不杀人,比武又有什么趣味?再说,天榜第一又如何?一群羊在羊圈里打架,胜出的头羊难道就能赢过狼?”
说着,他把廿载的手掌拂下,笑道:“我倒想见识见识,这排名第一的小羊羔,与其他的有何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父小羊羔:抱到徒弟了,开心。
123、番外一(二)
广府君一颗心悬荡荡地提到了后半夜, 清静君总算从风陵山赶回来了。
他赤脚去,赤脚回,因为走过不少山路, 双足上多了几块青紫,一身被淋了个透湿。
见此情状, 广府君暂且收了说教之心, 先从山溪里汲来清水,烧热,伺候他梳洗濯足。
清静君解了上衣, 蘸了热水擦洗身体, 把浑身擦得热腾腾的直冒白气。
广府君自小与清静君共同起居生活,年少时更是抵足而眠, 早见惯了他不着衣冠的模样,便留在屋里没走。
他端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润过喉咙,为一场漫长的说教做好了铺垫:“师兄,你去哪儿了?”
清静君坦诚回答道:“想行之了,就回风陵看一看。”
广府君一口水呛了出来,咳嗽连连:“……徐行之?”
清静君用毛巾撩起水来,擦拭自己已久违了的躯干:“嗯。”
“师兄!”广府君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为着一个徐行之,私离重地……”
清静君打断了他:“溪云,他值得。”
残缺一手、孤身一人,面对已获取压倒胜利的魔道, 仍要回到风陵山为师门复仇的徐行之,值得自己为他做任何事情。
广府君察觉到清静君有些不对劲。
以往师兄就算再宠溺徐行之,在自己批评指责时, 也多是和风细雨、不露声色的偏袒回护,从未这般直截了当。
广府君试探着问:“……师兄,你究竟怎么了?”
清静君不愿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是怕广府君不信,而是怕泄露天机、招致祸患,只好寻了一个借口:“师父今夜托梦于我了。”
听到师父赤鸿君的名号,广府君一凝:“师父说了些什么?”
清静君缓声道:“世界书……并非是我们想象中的大能之物。”
待清静君濯尽身体,把带有青紫瘢痕的双足浸在水中时,他已把自己前世所知尽数告知了广府君:“行之体内的世界书只是残体,并无落笔成真之效;我们先前那般防备他,对他实在太不公平。”
广府君知道,师兄虽是荒唐,但对赤鸿君向来尊崇有加,不会顶着师父名号信口编纂,又听清静君将诸样细节讲得真切无比,便生了几分动摇之意,闷声静思,不再言语。
……四门神器无一是真,这个事实无疑将广府君心中最后一条退路也堵死了。
半晌之后,他幽幽叹了一声:“……若此次魔道得势,我们未能守住师父留下的基业,就算身死魂消,也难赎其罪啊。”
闻言,清静君抚拭佩剑“缘君”,镇定道:“守得住的。”
广府君只当师兄是在宽慰自己,兀自道:“师兄,你尽管安心。没有神器傍身,我还有腰间佩剑,还有我这条性命。……我会用命守卫风陵,至死方休。”
清静君知道广府君所言非虚。
上一世,岳溪云确实是战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
在蛮荒的尸山间,孟重光杀了他十数回,都没能认出那啖人肉、吃人心的怪物是谁,但清静君与广府君自幼长于同门,同袍连襟,怎会认不出那是何人?
清静君心中生痛,面上却不肯显露出分毫异样,慢条斯理地玩笑道:“溪云的性命,还是留着打理风陵俗务吧。不然徒留我一人在世,无人管我饮酒与起居,岂不是大大的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