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苦笑一下:“老家伙被我唬住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方若蓠想了想,替他倒了杯茶:“别说他了,就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你这城里又是有多少人,有多少埋伏?”

“这回不一样,”冉清桓轻呷了一口,“我手里有兵的时候,什么都是假的,西兽那次,郑越出兵就是个幌子,他大举调兵西征,可是谁也没看见真打起来,而这回,华阳那边可是真刀真枪地咬着劲呢。”

“可是老家伙不还是信了?”

“由不得他不信,”冉清桓笑笑,“我出现在这里,而你又不知去向,他已经对自己的情报产生怀疑了,何况我们又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不过,我估摸着,余彻那边差不多该尘埃落定了,用不了多长时间,老家伙也能得到真真切切的战报,一旦华阳破城,泾阳内防空虚的事情就是显而易见的了,燕祁总共就这么多的兵,他们心里都有数。”

“那……可能等到莫舜华来救急?”

“等不到,”冉清桓斩钉截铁的说,“况且莫舜华一接近这里,目的就很明显了,北蜀军已在城下,动作再怎么都会比他快的,所以我根本没让他来泾阳。”

“什么?”方若蓠柳眉一跳,急了,“老大,我手里只有五万人,给人家塞个牙缝都不够。”

“知道,说过你多少遍了,别这么急躁,”冉清桓瞪了她一眼,“多大的人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好了么?”

“准备好了,”方若蓠显然有些疑惑,“不过干什么用?”

冉清桓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只能想这么个法子来救急,这东西拿出来用,可是会折寿的。”

方若蓠迟疑了一下:“我已经准备好了善后。”

冉清桓摇摇头:“行,你看着办吧,这东西这能用一次,配方万万不能流传出去……想不到……怪不得他当初不让我学理科。”

这个时候,潇湘已经在准备鱼死网破地最后一次突围,洪州军营里的气氛压抑得吓人,谢青云整理好了戎装,静静地靠在窗边发着呆,忽然,空气中有轻微的波动,年轻的将军一凛:“什么人?!”

他喝问出口,手已经按在了兵器上,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声音传来,带着奶声奶气的腔调:“小胡子叔叔好凶……人家又没有做坏事!”

谢青云一愣:“蝴蝶亭?”

蝴蝶亭形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甚至拿了一块海棠糕在啃,满嘴糖渣地冲谢青云一笑。

“你跑来干什么?”谢青云质问道,“两军阵前,稍有差池……”

“哎呀哎呀,小胡子叔叔罗嗦死了!”蝴蝶亭扭着身子撒娇,“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家走吧。”

明知道这看似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肚子鬼心眼,谢青云还是不能不吃她这套,不知不觉中口气已经柔和了不少:“令师怎能让你小小孩子家就这么跑到这是非之地来?军中清苦,又没什么好玩的,我恐怕也没有什么精力照顾你……”

“蝴蝶自己能照顾自己。”蝴蝶亭睁着一闪一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谢青云,“我还没来过燕祁呢,听说这里有很多美人和好吃的东西,想来看看。”

美人和好吃的东西……谢青云觉得自己头大了一圈。

“对了,”女孩补充了一句,“我听说那个大美人哥哥在华阳,在哪在哪,不会已经被你们抓住了吧?”

“什么大美人哥哥?”谢青云皱皱眉,随机反应过来,“不得无礼,那是燕祁的国相大人。”

“对对对,我听说了,就是那个什么大人,他在吗?蝴蝶好想念他了。”

谢青云苦笑了一下:“那位大人神机妙算,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参得透的。”此时华阳洪州军的消息来源已经被完全阻断,无怪他不知道冉清桓人在泾阳,“你找他做什么?”

“他好看啊。”蝴蝶亭脱口而出,小孩子都喜欢好看些的人,她的表现几乎像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了。

好看……“你那日看到的说不准是他的易容手段。”

“我知道!”蝴蝶亭说,“那也好看。”

“别胡闹了,”谢青云轻喝了她一声,蝴蝶亭曾经跟在他身边很长一段时间,而不苟言笑的谢大将军本是最最心软温柔的人,加上女孩活泼可爱,几乎便视作自家的孩子一般,“若再相见,必是你死我活之时,就算真是深交故人,也免不了各为其主,何况只是萍水相逢,别忘了你还刺过他一箭!”

蝴蝶亭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扁着小嘴,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我知道你武艺不俗,自己回令师那里吧,恐怕以后相见也难了。”谢青云说着,禁不住有些怅然,有多少人本来以为是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匆匆错手,便阴阳两隔了呢?这红尘事太过迅疾无常,无怪古人悲恨相续。

“他很象我爹爹……”女孩嘴里溜出了几个字,余音咽了回去,谢青云几乎没听清楚,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忽然变了一点,没有那么古灵精怪,反而更像个脆弱的孩子。

“令尊?”

“他死啦,”蝴蝶亭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悲伤,只是淡淡地叙述,就像是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一般,“师父说他死啦,被人给害死了,不过我可不难过,反正也没见过他几面,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爹爹的事……可是,那天美人哥哥亲我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很小很小的时候,爹爹也是这么亲我的,然后叹气,好像一天到晚都这么愁。”

谢青云沉默了一下,轻轻地拍拍女孩的后背。

“美人哥哥身上有种很淡很淡的香味,就和爹爹一样,我还以为是他活过来了,”蝴蝶亭似乎想笑一笑,但是嘴角瞥上去,却没有成型,“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美人身上有好多秘密,美人一点都不愁,可是还想看看他就是了,蝴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谢青云心里一软:“来人,给这孩子找个地方住。”

蝴蝶亭闻言一愣,忽然一扫阴郁表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呀,真的啊?那蝴蝶就住下啦,小胡子叔叔真是好人!”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谢青云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以后,女孩子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不由无奈,这孩子,才这么小就能把死人都骗活,长大了可怎么好啊。

然而这样的一天还是到了,谢青云并没能护着这小小的孩子更长的时间华阳破城了。

潇湘望着大势将去的战局,忽而抬起头,仰视着阴沉而静默的苍穹,念及华阳巷中瞎眼老人一唱三叹的小调: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

红冢里枯骨,谁人踽踽苟且。

悔笔辗转相思,不得白首……

潇湘想,这一生一世,原来就这么过去了,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当初那一腔热血的青涩年华,都像是一场烟火落下的灰烬,烙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烫得胸口酸痛了这许多年,他轻轻地开口:“殇……”

声音仿佛被风卷起到视线抵达不了的地方,有人放下茶盏,凝愁长叹。

眼前是喊杀震天、鲜血淋漓地悲壮战场,而最后想起的那个人,还是他。

潇湘仔细回忆着那胡琴断了气一般呜咽的音色,轻轻地和了两声:“世事不过漫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陈年风灯曾零乱,潇潇故人心。红冢里枯骨……”越发觉得喉头发紧起来,他苦笑着拔出腰间佩剑。

谢青云仿佛有感应似的回过头来,肝胆俱裂:“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