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空掉的手掌在桌面下握成拳,脸上依然保持着一派温柔,转开了话题,道:“昨天又在热搜上看到了你,有新欢了?”
方行舟的脑袋里面下意识地浮现出陆见川那张冷淡的脸,嘴里道:“没有,我随便飞个吻而已。”
苏连点点头,又跟他聊了一会戏,方行舟的心情被他之前的话题弄得很糟糕,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了,早早地进了卧室睡下。
一直等到方行舟睡着,苏连坐在床边,去开他放在床头的手机。手指灵活地按过几个数字,那个几年都没有变过的密码却提示输入错误,连指纹锁也被锁定了起来。
苏连心一沉,抬眼去看床上的人,睡着之后的方行舟褪去了那些华丽的伪装,睡梦里也紧皱着眉,流露出了深深的疲惫和不安,连呼吸都不是安稳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痉挛。他盯着那张脸,控制不住地想起六年前初遇到这人的时候,才19岁的他坐在休息室那张高高的桌子上,穿着还没有来得及脱下的古装戏服,紧紧束起来的腰瘦得仿佛两只手就握得住,脸上的神色却又冷又傲,眼角被黑色的眼线挑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要不要和我做个交易?”
手里的手机发出“嗡”的一声震动,苏连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一直紧握着它,手掌压着关机键,让屏幕在震动之后变成了黑暗。
方行舟似乎被着极轻的震动惊到了,睡梦里低低哼了一声,翻身蜷缩了起来。
苏连把手机放下,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绒面盒子,里面是一对黑色的耳钉。他从里面挑出一个,小心地把它戴在了方行舟的左耳上。
《逐日》开拍第一天,方行舟迟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剧组。
起床之后怎么都找不到车钥匙,苏连开着自己的车一直送他到了剧组。影视城外面蹲了很多人,他一下车就引起了一阵骚动,方行舟压低帽檐,被出来接他的保镖们围着进了里面,一眼就在混乱的人群里看到了一身深色羽绒服的陆见川。
整个剧组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外面的骚乱,只有他还手拿着剧本,一脸专注地在跟女二讲着戏。而一边的女二早就神游了天外,心猿意马地朝着方行舟的方向瞅着。
方行舟便勾起嘴角,冲她眨了眨眼。
女二立刻两颊泛红,偷偷地做了一个“嗨”的口型。陆见川这时候总算察觉到了不对,顺着她的目光对上了方行舟的双眼,随后紧紧地皱起了眉。
方行舟方是笑了起来:“陆副导,你每次看到我都要皱着眉头,小心长皱纹。”
陆见川却只是扫了他一眼,很风轻云淡的,说不上有什么表情。
“下次不要迟到了,方先生。”他平静地说。
气氛一下子凝住了。方行舟收起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几秒,后者冷淡的侧脸像是一把小钩子,钩在他最心尖的地方。一边的女主角紧张地想缓和一下气氛,方行舟突然又露出笑脸,打破了这场对峙:“好啊,下次一定准时到。”
说着,他转身跟化妆师去化妆。整个剧组都看到了这一幕,一时间表情各异,谁都没有说话。倒是当事人之一的陆见川很无所谓地拿起剧本,道:“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以后请尽量避免迟到的情况。严导今天刚进的手术室,我们这边进展顺利一点,他也能安心一点。”
方行舟还没进到休息室里,听到陆见川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陆副导立威的第一刀,居然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这底气十足的模样,不愧是陆家出来的人。
在化妆镜里他看到了自己左耳的耳钉,微微皱眉,伸手摸了一下,化妆师说:“需要摘下来吗?”
方行舟道:“戴着吧,挺符合角色设定的。”
等他化好妆出来,陆见川的戏已经讲完了,景也布好了,站在一号摄像机旁边,上下看了一眼方行舟的装扮,开口正要挑刺,方行舟已经越过了他,点了根烟,在这间布置华丽的舞会大礼堂里面走动起来。
他在里面演一个亦正亦邪的卧底,警察不像警察,反派不像反派,游走在黑陆两个世界的中间,喜怒无常,三观颠倒,被当面血溅一地也不会眨眼,偏偏又虔诚地信奉神明,像一个孤独的求道者,在找到了自己的道义、准备金盆洗手的时候,又以一个啼笑皆非的姿态突然死去,匆匆退场。
电影叫做《逐日》,追逐的却并不是朗朗乾坤,基调压抑又灰暗,由好几条时间线、好几个主角视角穿插在一起,编织成一个带了点黑色幽默的完整故事。不像警匪片,像文艺片。
方行舟抬起头,看到大厅的正前方挂着一副巨型圣母像,彩绘的玻璃反射着灯光,给这副画蒙上了一层似真似假的纱。他在这幅画下有好几场戏,出场、激战和死亡。他想着自己的戏,一身陆色的西装,胸前别着娇艳的红玫瑰,随便咬着烟头,闲庭信步般绕着大厅走了一圈,就站定在画的正下方圣母面带微笑,手抱婴儿,用一视同仁的慈悲注视着他的脸。
他似乎看入迷了,好几分钟,灯光落在他的烟头,化成柔和的奶陆色的烟雾,替他剪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侧影。
陆见川不知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剧本,注视着那个侧影,下意识地移动起了镜头,想要抓拍一张海报。而那人却天生对镜头敏感,迅速回过头来,冲他的方向微微一笑,吊儿郎当的:“陆导,开始吗?”
仿佛刚才的侧影只是一个错觉。
陆见川盯着他看了几秒:“知道演哪一场吧?”
方行舟耸耸肩,一副你猜我知不知道的表情,陆见川便让剧组都各就各位,也不讲戏了,直接准备开拍。
“从走廊的尽头开始,尽量不要背光,走到大厅里去。”
方行舟把烟掐灭了,也不知道听到了还没听到,兀自站在了台阶边上。摄像头跟着他跑,陆见川轻轻皱眉,拍了板。
方行舟周身的气场已经不一样了,他自信又轻快地走进走廊,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的音乐声,脸上带上了一点玩味的笑意。陆见川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张脸,突然之间他又停住脚步,抽出一根烟,侧过头来朝着来时的方向,微微低头,点燃了烟,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
剧组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而这时方行舟抬起眼,正朝着一号摄像头陆见川的方向,露出了一个阴冷、又带着些痛苦的目光。刁钻的角度让他的瞳孔中吸收了各个方向照来的灯光,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发亮,又带着看不见底的深意,有些竭斯底里的、仿佛把所有人都收进了眼底,又仿佛对他们通通不屑一顾。
这一个只有两秒的眼神,陆见川的心脏开始激动地跳跃。
那个肆意张扬的方行舟好似消失了,那张皮囊里面仿佛换了一个人格,彻底得甚至让他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镜头下的方行舟又随意地叼起烟,放慢步伐,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放松着,以一个与他平时走路姿势截然不同的姿态,带着节奏感地潇洒走进了大厅门口,在垃圾桶上面掐灭了烟,搂住了从里面走过来的女演员的腰。
“过!”
这个字如同一个开关,方行舟瞬间又变成了那副到处招花惹草的模样,松开女演员之前还拍了拍她的腰。好几个人一拥而上,给他穿衣服的、递剧本的、端茶的。他翘了个二郎腿,往后翻了几页剧本,还没看两行,就听见陆见川叫他:“方先生。”
方行舟裹紧身上的羽绒服走了过去。陆见川在来来回回地放着他刚才的那个眼神,他却在看着陆副导英俊的侧脸,有些心猿意马地凑近了一点:“‘方先生’多生疏,以后都是一个剧组的同事了,叫我方行舟就行。”
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警戒线,方行舟好整以待,期待着这位总是以礼貌和冷静待人的陆副导皱起眉头来。而后者却一反常态,甚至主动靠近了他,一双眼睛紧紧地锁在方行舟的脸上,扫描仪一样一寸一寸地扫着他的五官和神态,反倒是方行舟被他看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了?”他有些好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陆见川指了指镜头,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点:“你这里为什么要回头看一眼?想看什么东西?”
“不是我在看什么东西,”方行舟纠正了他的说法,“是刘宴在看什么东西。陆副导可不能把我和角色混为一谈啊。”
陆见川听完,竟然轻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他更正了自己的说法,“你觉得‘刘宴’回头看这一眼,是在看什么东西?”
方行舟盯着他那张勾起的嘴唇,也慢慢笑了起来,心里想的却不是什么正经事:“刘宴是个虔诚到脑子有病的信徒,他要去杀那个亦父亦兄亦情人的黑老大,总得有什么‘东西’陪着才能让他下得去手。我想想……大概是那副壁画上的圣母般的女人,那女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回过头去确认,然后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话没头没尾,听上去有点脑补过度。陆见川看到了方行舟眼睛下面连遮瑕都遮不住的黑眼圈,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你心中的‘刘宴’么?”
方行舟拍拍他手中的剧本:“我只是把这个角色实体化而已。”
“好,”陆见川点点头,只道,“第5场,你准备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