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下头,他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指上留着斑驳的血痕,自小在尘埃中长大,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讨好别人,只是木讷讷的拿一双黑眼睛看着别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就垂下眼睫,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事情。

“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是薛家的后人。”男人摸了摸他的头,“你要和明舟一起,带领这个家族重新走向辉煌。”

少年的眼睫像是凝固住了,过了很久,他才用力点头。

惨绿色的湖面漂浮着虎纹猫那已经开始肿胀的尸体,柔亮的毛发沾满污秽,几只寒鸦站在浮萍上啄食着那已经开始腐烂的肉。

“昨晚还乖乖地待在笼子里,今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抓破笼子跑出来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

薛明舟大半的身体斜出栏杆,好像要跳到水里去,他失魂落魄地说:“阿娘……那是阿娘留下的猫儿……”

身旁一道纤瘦的影子爬上栏杆,“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薛明舟吓了一跳,“喂!你干什么!”

为了不弄脏衣服少年把外袍脱下了,冰冷的湖水刺得他嘴唇发白,他慢慢地淌到湖中央,将猫儿尸体抱进怀里,又艰难地回到岸边。那些又脏又黏的青苔弄脏了他干净的里衣,他浑然不觉。

“你怎么自己跳下去?脏不脏?”薛明舟脱口而出:“你是烂泥里长大的吗?”

他在水里抬起头,苍白的脸像污水中一点白沫,过了很久才说:“是啊。”

薛明舟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好半晌,抓了抓头发,“真是的,你没必要这样。”

夜枭的怪声在空中盘旋,鞋子踩在枯枝上发出暴裂的脆响,夜色中格外渗人。枯枝间闪动着乌金的光,像一只只暗中窥伺的眼睛。

“这些都是食腐的夜枭,长时间盯着它们的眼睛,它们就会将你认定为食物。”薛明舟拨开挡路的藤条艰难地走着,一贯的养尊处优让他没走两步又开始抱怨起来,“我就不该带着你出来执行任务,现在咱俩都迷路了,你什么都不会,还得我来照料你。”

“是我添麻烦了。”背后的黑暗里传来少年低哑的声音。

“你别总是动不动就道歉,好像我怎么了你。”

“对不起……”

“你你你你又来了!”

薛明舟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凝视,乌云遮蔽了月亮,所有的光线都不见了,死一般的寂静凝成一线极寒的杀机。

“怎么了……”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横扫而过,那仿佛是由千万片刀刃组成的风浪,皮肤上被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薛明舟纵身将他扑倒了,两人像在蛇群中抱团的小兽。

“把我腰间的扇子拔.出来!快!”

他的手在哆嗦,他摸到了温热的血,这个嘴上一直嫌弃他奚落他的异母弟弟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伤害,背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快一点!我们都要死了!”薛明舟的手臂无法动弹,那些东西切断了经脉,汩汩的血液染红了地脉。

“为什么?”被他压在身下的少年喃喃地说。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薛明舟大声说:“你忘了爹爹是怎么说的吗?他让我们两个好好的,一起撑起这个家族!我以后是薛家的家主,作为家主,我要保护好你的!”

“你叫薛明舟……”他苍白的嘴唇在颤抖:“你是明,我是暮……”

赐他姓名的父亲,也将他视作不详。

既然如此,那就让光明的回光明,地狱的,回地狱。

他即地狱。

滚烫的血液洒在手上。

薛明舟颤抖了一下,缓缓低头。

扇子破膛而出,另一端握在少年手里,蜿蜒的血迹渗进雪白的绸纱中,仿佛一枝开在地狱中、却披着高洁白雪的红梅,多年以后仍不褪色。

“是我把你,骗到这里来的。”薛暮桥在他耳边低声说,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那只猫也是我溺死的。”

一道闪电划破苍穹,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长衣夜色中惨白,暴雨倾盆而下,漫开的血泊犹如狰狞的花。

“哥哥……”男孩眼里的光被雨浇灭了,他的头慢慢垂下来,最后倒在他怀里。

薛暮桥眼中彻寒如长夜,他将挡在自己身上的人微微扶起一些,那寒刀般的风贯穿男孩的躯体,将折扇留下的伤痕完全遮掩了。他冷静地做完这一切,才将他的尸体推下去。男孩在地上滚了两圈,软软地,不动了,皎洁如月的长衣裹着他还未长成的身体,被血染红。

哥哥……薛暮桥的眼底浮起雾般的迷茫。

为什么到最后还要叫他哥哥……

幼子的死让家主提前苍老了,他在大战中留下的旧伤再度复发,葬礼之后闭门不出,过了很久,他才将自己的心腹喊到病榻前。

“选……旁支子弟……继任家主……”

心腹不解:“为什么不是大公子?”

“那孩子的眼睛,我从来没有看透过。”家主声音沧桑而沙哑:“一个孩子怎么会拥有那样的眼神……我宁愿将基业交到一个平庸的孩子手里……”

“家主不信任大公子吗?”

“不是不信任……是亏欠的太多……”

厚厚的帷幔悄然一动,遮住了暗处一双极黑的眼睛。薛暮桥低下头,好奇怪啊,明明这样伤人的话出自至亲之口,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信手拈过油灯上一簇火苗,看了很久很久,松手让它轻轻飘落。

火苗触到地面变成了接天的火海,救火的人仿佛乱舞的鬼影。他踏着火海走向那张坐南朝北的椅子,每次父亲就是坐在这里发号施令,族中子弟无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