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不仅没给她弹琴,还把她最重要的玩伴们带走了。
这个世上还存在着最后一条蛟龙,或许因为崔嵬山下埋葬着数不胜数的遗骸,而白浪海曾经是上古战场的缘故,天地灵气将这枚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龙蛋孵化了。
要不要禀报先生?
温啸仙面前书卷大开,案头油灯的灯光已经很微弱了,这两个时辰之内他没有看进一个字,甚至坐姿也没有变动分毫。夜读的同学们稀稀拉拉都走光了,学塾里陪伴着他的只有浩如烟海的书。
他缓缓摇了摇头,理智告诉他必须得这样做,但内心的潜意识却在劝他冷静。“上古纪事”是鹿门书院所有弟子必修的课程,他几乎可以将那一场战役的始终倒背如流,自然也知道蛟龙是何等残暴的存在。
空有人相,却无人性,杀戮是它们的本能,毁灭是它们的天性。无论外表有多高洁,无论白玉京的风采令人何等神往,它们始终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怪物。
眼前又出现那个少女黑漆漆的眼,那里仿佛有一片古寒的长夜,星辰流转,亘古不变,她仿佛有着千年的寿命,又仿佛初临人世。
为什么不动那些孩子呢?
即便她渴望能驱散孤寒的陪伴,但因为冷漠的本性,她不可能分辨出同伴和食物的区别,那些孩子当有大半难逃一死。但他们却毫发无损。
这个疑问始终在心头盘桓着不肯离去,温啸仙突然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他在翻找那些记录史实的书卷,在他解开这个疑问之前,他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一缕长发扫到手背上,正在翻找书卷的手一顿,温啸仙抬起头,只见高高的横梁上垂下瀑布般的黑发,阴森鬼魅,饶是镇定如他这会背上也起了一阵寒意。
正要去摸扶乩琴,不知何处而来的两只纤细的手撩开长发,黑而透的眼犹如凛冬的长夜,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你……”
居然是她!还倒挂在了横梁上!她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龙女松开勾住横梁的双腿,就在温啸仙以为她要摔下来而下意识去捞她的时候,她身体轻飘飘在空中一躺,像浮鱼一样游过来,朝他腼腆地笑了。
“……别告诉我是你自己找到这里来的?”
这种生物五官异常灵敏,多年来的形影相吊让她对陌生的环境格外敏感,但只要她对谁有好感,哪怕相隔天涯海角,她也会不远万里去找到那个人。
“回去,这里不是你可以来的地方。”
她不说话,只是睁着那双剔透纯黑的眼看着他,那里面好像有一片布满星辰的夜空,专注地看向一个人的时候,星辰也为他们点亮。
第89章 番外(五)·沧海遗珠·下它的使命就……
“这么晚了谁在这里?”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迎上来。
夜已经很深了,鹿门书院有宵禁的规定,黑沉沉的一片,只有石龛里几点灯飘着微弱的光。灯笼一靠近,光便亮了起来。巡夜弟子终于看清眼前人,他擦了擦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看花眼,“是先生又委派了什么任务给你?”
鹿门书院繁文缛节多如牛毛,一百零八条红线几乎每个人都踩过一遍,只有一个人至今维持着白纸般的记录,乃是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巡夜弟子在这会看见他,宁愿相信他是为先生办事,也不愿相信他将亲手打破自己的记录。
“嗯,替先生办事,还请师兄不要声张。”温啸仙保持着冷静的语调。
“我就说你怎么也会踩红线,既然是先生的意思,那这回我就不给你记上了。”巡夜弟子打着马虎眼走远了,他还不能得罪这位先生眼中的好学生,毕竟每次大考前夕大家都等着抄他的笔记。
温啸仙无奈地叹了口气,等那个人完全走远,才轻轻拨开一旁的树丛,“可以出来了。”
顶着树叶的脑袋慢慢钻了出来,乌黑的眼灵动地转了一圈,似乎在窥探四周的情况,过了片刻,她才完完全全从树丛中钻出来,长裙上也沾满了枯叶,她用力甩甩头,像从水中爬出来的小猫甩干毛发上的水滴,碎叶飞溅到了温啸仙身上。
“跟着我走,别乱跑。”他摘掉自己头顶的一片枯叶,感觉更加无奈了。
他不仅得带她逃出书院,还得带她逃出蒹葭渡,而很不巧的是,今晚的蒹葭渡是片不夜天。
尺素江里的花灯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人影交织车马如流。他找来一件带兜帽的披风给她罩上,遮住了额前两根龙角。
她走在路上还不怎么老实,甚至想去顺别人的糖葫芦,温啸仙没办法,只好掏钱把那串糖葫芦买下来。她很高兴,好像得到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
‘味道,奇怪。’她伸出小猫似的舌尖舔了舔,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这种生灵学习能力超乎常人,和人类孩童短短几日的相处,她就已经学会了语言文字,但奇怪的是,她却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是甜味。”他又想起了鱼腥草那令人不堪回味的滋味,或许她从没尝过酸甜苦辣。
‘甜,是什么。’
“就是虽然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发生,但那你依然会觉得很开心。”他解释完毕,已经不知第几次觉得无奈了。
她看上去却更高兴了,珍重地把那串糖葫芦藏进了自己的袖子,像只正在屯粮食准备冬眠的仓鼠,温啸仙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等回去看到糖浆化了,她该多难过。他不由自主地想。
风把兜帽吹开了,乌黑的长发跑了出来,他连忙替她把帽子按住好遮挡额前的两根龙角。这个时候他们恰好经过商贩的摊子,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珠钗首饰,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停下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把玉白的牙梳。
“这把梳子正配姑娘漆黑柔顺的长发,公子,买下来吧。”商贩何等精明的眼神,那藏在兜帽下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逃不过他的眼。
温啸仙观察着她的神色。
方才那一路走来,他面上看得轻松,实则背后已经流了一片冷汗,他的手无时无刻不有意识地按住扶乩琴的琴弦,只要身旁有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会立刻做出行动。
可她什么都没做,好比现在,她的眼神真的只是在盯那把牙梳,从未看那商贩一眼。
书上说的当真全无差错吗?
“青丝与情丝同音,公子,姑娘每日用这把梳子梳发,三千青丝想的都是你啊。”商贩看到少女披了一身披风遮挡容貌,男子又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两人是乘夜私奔的苦命鸳鸯,便自以为是地说。
“……”
温啸仙只能又掏钱把这把梳子买下来,要不然等天亮他们都无法抵达东域,更何况他得在天亮之前赶回蒹葭渡。
她双手将小小的牙梳笼在手心,像缩在壳里的蜗牛,经过漫长的干旱终于得到雨露的滋润,小心翼翼地探出莹润的触角,那样的虔诚珍重。
能露出这样的神情,当真天性凶残嗜杀么?
很久以后,当他发现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真相时,他还是会想起今晚她低头的一瞬间。巨鲸是大海的精灵,那么衔月而生的蛟龙便是九天的神灵,它们呼吸的是天地,一喜一怒牵挂着万物的存亡。她本可以将整座天下握入手心,现在她却将一把小小的梳子当做全世界。
又一阵风吹来,兜帽应声而落,瀑布般的长发倾泻下来,黑亮如同布满星辰的夜空。她毫无知觉,用脸颊轻轻碰着牙梳圆润细密的齿子,像小猫用胡须蹭着主人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