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萍老老实实回答说有半个月,见他没有其他的话要问,她提着桶立刻开溜了。
陈文港环顾客厅,他记得这个新来的姑娘,霍念生为了公司业务去国外出差,大概是在她入职前一天离开的,那就是也有半个月了。他给陈文港发了消息,说后天就会乘机返回。
陈文港开始接受抗抑郁和抗焦虑治疗后搬到了这间半山别墅。
这也是霍念生名下的物业,比起市中心的公寓,好处是即便他足不出户,也有足够的活动空间。至于霍念生让他搬来这里,除了觉得换个环境对他有好处,还有一些安全考虑有次有几个贼心不死的狗仔,摸到了霍念生“金屋藏娇”的地点,他们在楼下长期蹲守,甚至扮成业主试图蒙混上楼,但被保安认出驱赶。这一次没有成功,但怕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另外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有人往家里寄快递,收件人名称写的是陈文港。那个快递被霍念生拦下了,霍念生把文件袋拆开检查,里面是一张陈文港二十岁出头时拍的照片。
他对着镜头,露出一点无忧无虑的笑意。
如果不是护工说漏嘴,陈文港甚至不知道有这回事。他听到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噤。
但他问起的时候,霍念生虽没瞒他,也没有讲得太清楚。他说他会处理。
霍念生甚至连照片都没给陈文港看,只是问他想不想换个地方调节心情。
当时陈文港没想太多,如果他知道要劳动这么多人,也许会直接拒绝。
也可能霍念生不会听,他执意按自己的想法安排一切。
确诊了严重的抑郁和焦虑后,似乎突然一下,陈文港的悒悒不乐和疲惫颓废都有了合理的医学性的解释。鉴于他已经出现了自我伤害的倾向,陈文港听到那个医生背地叮嘱霍念生,大意是家属对于这样的病人,首先要盯紧,更重要的是,要给予耐心、理解、包容和爱护。
霍念生原本没有这样的义务。
他还是尽力去做了。
霍念生的的确确对他拿出了耐心、理解、包容和爱护,他亲力亲为地陪着陈文港,他抚摸他,安慰他,理解他所身处的困境,他问陈文港有没有想看的书,想不想继续画画。
陈文港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回想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看书了,甚至想不起来。
他的记性是真的变差了,注意力减退,语言组织能力也退化,有时说话说到一半都会卡壳,然后陷入无言的沉默。最开始除了药物治疗,霍念生尝试请过心理咨询师,但是效果不好,陈文港没有任何倾吐心声的欲望。面对一个想要他敞开心扉的陌生人,他只觉得烦躁不安。病情的发展和药物的副作用都让他的大脑变得麻木,他对食物没有兴趣,对□□也没有兴趣,他对生活的期待像指间抓了一把沙子,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
大部分时候,他其实未必能准确地感到悲伤和难过,而是缺乏感情和感觉。他和外界失去了链接,在他和外面的世界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玻璃罩子,外面是彩色,里面是黑白。
他原本还可以强装下去,现在一切都被拆穿了。问题是,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
吃过午饭,小萍回到员工宿舍,突然发现脖子上的玉佛不见了。
那玉佛用料很差,不值什么钱,但她也毕竟戴了很多年了,是母亲在庙会上买的。趁午休时间,她在大宅里到处找了一圈,实在没有发现,只好去跟管家说了一声。
到底越想越不甘心,晚上睡前,小萍突然想起白天她还去过书房。
这下她等不及明天了,披衣起床,摸黑去了主楼,蹑手蹑脚,尽量不出声推开书房的门。
小萍屏息凝气,反手重新把门关上,怕惊扰其他人,也没敢开主灯,只是按了壁灯按钮。
啪地一声,柔和的光芒洒了一地。
她几乎心脏骤停,沙发里竟然坐了个人。
那人也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抬手遮了一下。
小萍一句尖叫卡在喉咙里,胸口砰砰直跳,即便看出是陈文港,也半天缓不过来。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映在她视网膜上的那个人影,冰冰冷冷、毫无感情,像个面无表情的机器人。陈文港放下手之后,他的表情才带上点温度,像是活了过来。
他心平气和地问:“怎么了?”
小萍磕磕绊绊讲了过来的原因。
陈文港起身帮她一起找,他们还真的在书架旁边找到了她的玉佛,大概是她上楼掸灰的时候绳子断了,从衣服夹层里掉出来的。她捧着东西,心里生出丝丝愧疚,其实管家规定了上班时间不许戴首饰,只是她仗着管理不严,藏在衣服里戴,中午为此还被说了两句。
但陈文港除了帮她找东西,一句话也没多问。
小萍一时意动,似乎为了解释,或者化解尴尬,主动讲了玉佛是母亲送的。
陈文港扯了一个极其浅淡的笑,让她找到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她出门的时候,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陈文港又坐回了他原来的位置。
他一个人这样在黑暗里神游,小萍不敢问他大半夜在干什么,或者他准备到什么时候才回房间睡觉。他的态度摆明不想和任何人深聊,她对他有了改观,但还是很难不觉得他怪。
过了两天,管家突然通知说,霍先生下午过来。
到这时小萍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原来这栋半山别墅有另一个主人。
这让她有点尴尬,感觉这个班上了个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然而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她对陈文港、乃至对这栋房子生出了浓厚一些的探究欲望。
因此在那位霍先生进门的时候,她忍不住暗暗打量观察。
毫无疑问,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高大、仪表堂堂。
除此之外,相较起来,这位霍先生更成熟,更理性,更精明,也因此显得不好糊弄。
他来的时候正是饭点,他洗了手,坐下跟陈先生一起吃了午饭。据小萍所知,陈先生的有一个不知道谁给他制定的作息时间表,几点钟吃饭几点钟睡觉都很明确,管家会按时提醒他。她注意到霍先生饭后揽着陈先生去了后院散步,他们去了半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显然霍先生也清楚他的时间表,他送他上楼回房间午睡。
这两人的关系似乎不言自明,又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霍先生似乎因为走了一段时间,接下来几天,他都留宿在半山别墅。
在小萍眼里,他们的关系显得更怪异了。
霍念生每天都缠着陈文港,他待他的态度,甚至都有一点讨好的意味了。他给他从国外带了礼物,从箱子里掏出画具、糖果、木头人偶,玻璃制品……看起来简直像哄小孩一样,陈文港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会跟他说谢谢,但也看不出多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