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盛京城，这里的局势可能比我当初想的更加复杂。但是我天性里就不是认输的人，越是困难的境遇让我越是坚持的长久。我潜下心来，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专心应对那些比泥鳅还滑溜的旗人。渐渐地，倒也有了成效了。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成长了，心里偶尔也会想，要是那个高傲的公主妻子看到我现在的模样还会用一种看小孩的眼神看我吗？但是也就是想想而已，我们依旧是疏离的，她偶尔随着家书寄过来的信也正如她本人一样清淡疏离。

不一年太皇太后崩，我却发现我递到京城的折子上的批语有了一些变化，除了一如既往的公务来往之外，偶尔居然会有一些关心寒温的话。这绝不是皇上的口气，我知道，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热。

再一年，她到了盛京城。这次她是因为皇太后的逼迫而来的，我知道。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被皇太后逼迫到如此地步的时候心里就觉得好玩，到底这世上还是有她也没辙的人了啊！那时候我在盛京城门外等的心焦，却绝对不承认是为了等她而心焦。她鲜衣怒马而来，而我的心在一瞬间沉沦，也许我的心早就沉沦了，只是我不知道吧。她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我，眼里却有一丝纠结的关心。我忽然便觉得，她不过是又一个难题而已，可是总有解决之道的不是？她心气不顺，折腾的怡亲王很无措。我在一边看的只乐，倒是对她的恶劣脾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那一天她早早睡去，我在旁边辗转反侧，到底是没有忍心惊扰她的睡眠。她迷迷糊糊的醒来，居然对我在她床上这一事实表示很疑惑。我真的怒了，再看看她虽然力持镇定，但是耳朵都已经红了。我便觉得逗逗她也不错，但是结果还是自己先沉沦了。我知道我可能有些过度了，后来她身上的痕迹很久都没有消过，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对她，看她羞?宓纳裆?我便觉得安心。

在我不懈的耕耘之下，她怀孕了，我却接到出征的命令。心里再有不舍，国事也是居于首位的，我不可能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而放弃出征的机会，这也是对于我自己的肯定，我少年时便出征大小金川，也得过爵位，可是难免有人说我是攀着裙带上位的，后来娶了她，这种传言更甚。所以我是坚决不会放过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因为我必须比别人做到更多才能得到认可。

我没有想到，在来自皇太后和额娘的双重保护之下她还会早产，更没有想到她会陷于死地。那时候我握着她冰凉的手，说了很多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那时候我没想到她还有意识将我的话全听去了。我更没有想到她和我的悲剧结局从这里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候的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颇有离奇之处，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存了一段要回去的念头了。我拥着她睡去，她却在深夜醒来，独自一个人哭了很久，为了曾经的亲人，但是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等我知道这回事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了。

她醒过来后，不管心里多么痛苦，可是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也许她表现出来过的，只是我没有留意而已。我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能办到，可是很多事情，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都无能为力。这不管是我，还是她这个比我多出了几百年的智慧的来自未来的女子，都无能为力。

我们的生活一直都是如繁花似锦一般，她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好妻子，更是一个好母亲。可是即使如此，我们的婚姻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早已经暗藏危机。用她的话来说，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而是命运的错误。我不幸遇到一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女人，这之间的差距不是两情相悦不是彼此爱慕就能弥补的。也许我们幸运的是这种差距直到我们死亡之后才表现出来。那时候我到地府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各种准备了。我刚刚得知了很多事情的真相，心情很是不平静。她要做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我不能理解，事实上，任何一个和我受过一样教育的人都不能理解。我的反对对她来说无效，其实一直以来她决定的事情又何曾有人能够反对？但是这件事情终究暴露了我们之间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但一直都存在鸿沟，所以我们就此走向陌路。

当年安安要出嫁的时候，我为安安暗自选下的夫婿是和端公主幼子安福，安福性子直爽，颇有军功，我觉得比之丰绅殷德更加适合明朗爽利的安安，可是她只告诉我一句话就让我打消念头。那时候她对我说：“我不希望安安每日为出征的丈夫担惊受怕。”她一句话让我软了心肠，我想起她每次送我出征的时候那明明担忧又要表现的不在意的神色，便不再坚持。也许，她是对的吧。我不光让她整日为我担忧，而且作为一个武将，在体贴妻子的份上我也是做的很不好吧。

这些回忆，如今想来皆是伤情。她早已离去，只留一段记忆在此，甚至连这记忆也是她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可是，我终究还是看到了。我也知道她即使在我们曾经有这么大的分歧之后依旧对我尽心尽力了，用她积下的一半的功德为我赎了无数杀孽，让我早日能够再入轮回。不管结局如何，我们终究是相遇过相爱过互相体贴过的。这，是不是就已经足够了？

她最后留下一句话：“不求圆满，但求无愧。”

她无愧于我，无愧于皇太后和乾隆，甚至无愧于永?D，所以她能毫无留恋的离去。

我平生只流过两回泪，两次都是因为她。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她，可是我对她，也是无愧。

喝下一碗忘川水，不记前生，不问后世，我走向属于自己的轮回之路。

下一个轮回里，我们可会相见？也许，不如不见。也许是，纵使相逢应不识~~

99

99、余音袅袅二 ...

永琳的记忆化作点点星光落在我身上，我仿佛听到她跟我说：“皇额娘，放弃一切仇恨的记忆吧，仇恨并不能让人幸福，只会导致更多的不幸。您已经报复过了，何必继续纠缠这些陈年往事？忘记前生，求一个安稳的后世，不好吗？仇恨，永远只会让自己受折磨而已。”

我听得近乎崩溃，知道这个女儿是彻底离我而去了。

永?D默默注视着那属于永琳的记忆慢慢沉沦在深不见底的忘川河，似乎凝固成一尊雕像了。

我更加惶惑，也许我真的做错了？我一直都记得我得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从亲蚕礼到东巡路上的事情，从咏琳的死亡到我后来所受的种种不公正的待遇，我一直都是充满怨恨的。可是这种怨恨，让我快乐吗？我不快乐，真的，我一点都不快乐。我重生后，我快乐过吗？因为不能放弃以前的怨恨，即使在永?D顺利即位之后我也没有放下过。

那么，因为我的怨恨而被迫再次回到清朝的永?D永琳快乐吗？他们也不快乐。

我看过永琳投胎到后世后的照片，她笑起来那么开心，双眼生辉，仿佛有无数星星落在她的眼睛里。我知道她那一世年幼丧母，可是她的父亲依旧是把这个女儿宠到天上去，她自闭的时候她的父亲一直坚持陪伴女儿，绝不离弃。他们父女的感情非常好，而这是我无法补偿给她的，这是高居长公主之位也得不到的亲情。她因为我的怨恨而被迫回到清朝，那个世界里她的父亲坚持每天写下怀恋女儿的文字，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而我的女儿，又有多少次黯然神伤都只为再也无法见到的父亲？

至于永?D，他整日坐在电脑前，将关于永琳的一切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的看，他也没有快乐过吧。即使是皇帝，又如何呢，他所爱的女子不属于他，甚至在他的面前渐渐爱上另一个男人，这种爱而不得的痛苦，他本来是不用承受的啊。

也许我真的错了？

乾隆默然无语凑过来，慢慢冲我道：“景娴。”

我心烦意乱，完全无法理清思绪。

乾隆低头看着那最后一点星光落尽忘川河，最终消弭无形。他忽然叹气道：“我们之间的恩怨是因永琳而起，现在她都离开了，我们的恩怨也该了解了吧！”

我抬头看他，用尽我对他所有的怨恨怒视他。

他侧头看我：“好吧，就算是曾经的我害死过永琳，可是这次却是你让她永远离开。说到底，我们谁又对得起永琳了？她把你当做母亲看，可是她内心深处真正承认的母亲还是那个在她七岁时就死去的女人；她也是对我撒过娇的，可是她真正想要的父亲也不是我，而是那个几百年之后的伍艾克。”

我无言以对。

乾隆扔一颗石头到忘川河里，忘川河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乾隆淡淡道：“我为那些事情向你道歉。我仔细看过，那些事情我虽然没有做过，可是我未必做不出来。你怨恨若斯，必定有所因。我导致过你的死亡，你也毒死了我一次，咱们算是扯平。永?D曾经夭亡，可是他到底是得到了该属于他的一切。你觉得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有意思吗？难道你要把永琳再次弄回来一次，让她再受一次苦？”

我茫然地抬起头来。是的，我的女儿，受过太多苦，而这苦，有多少是因为我的执念造成的？她从来不说，可是痛苦一直都存在。

乾隆淡淡看我：“佛家七大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我们都是经历过了，怨憎会正是我们眼前的状况。爱别离，因为你的缘故，原本可以相亲相爱的儿女们被迫分开，永琳和瑶琳的感情那么好，因为我们的事情而成为路人。求不得，你看看如今的永?D，你就真的不心疼？”

我皱眉反驳：“明明是因为你的原因，何必全部推倒我头上来？”

乾隆摊摊手：“看看，你又来了。你敢说你就没有一点过失？”

我心乱如麻，看看宛如雕像的永?D，再看看飘然而去的福康安，心里百般滋味俱全。

也许，忘掉真的比较幸福？

乾隆继续道：“我也要走了，本来以为还能再见一次永琳的，我还是希望能够当面和她说清楚一些事情，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咱们终究都会离开这里，然后变成陌路人。你觉得一直对一个陌路人怀有怨恨有意思吗？”

我心里忽然有些东西坍塌了，也许有些事情真的到了真正了结的时候了？

可是我忽然发现，我怀着怨恨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了怨恨，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是只有怨恨，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乾隆看着我，认真的道：“不管如何，我们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日。你不希望看看经过你儿子重新整治过的江山的现状吗？我还是很期待的。”

我看着这静静流淌的忘川河，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这忘川河了，不仅吞噬了永琳的记忆，也有更多的人在这里放弃旧的记忆，迎接新的人生。我会有新的人生吗？

乾隆叹道：“我现在还是很盼望能够重新开始的。下辈子不做皇帝，不被你这么怨恨着，不谋算别人也不被别人谋算，安安稳稳过一生，这也挺好，总比呆在这个鬼地方没有出头之日的好。说到底我还要感谢你呢，要是还是按照以前的路来走，我在这个地方要呆的时间比现在长多了。”

我苦苦一笑。

永?D忽然抬起头道：“皇额娘，永琳心里还是很希望您能开始新的生活的。我们不能总是活在昨天的怨恨里，而且，我相信，永琳也不希望她的父母这么对立着。”

我看着这个儿子：“那你呢？”

永?D淡淡笑：“等我出去的时候，我也会放下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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