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1)

“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听,皇上说的话,你总不能忘了吧。”

“皇上的话我怎么敢忘?‘卿过界勿饮酒,每事听于之杰’,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瞒着你去丰乐楼喝酒,是我没做对。回去之后,你只管如实上禀,皇上要责要罚,我都认了。”

“此事不在罚与不罚。”赵之杰叹了口气,“这些年我大金内外忧患实多,皇上不想与宋人轻启边衅,这才叮嘱你我此次出使,小事不争,细枝末节上多加容忍。你我来到临安,宋人不出城相迎,驿馆待遇也不如以往,朝堂上宋主不起身亲迎国书,还令赞者唱‘躬身立’,故意拿‘躬’字犯我显宗名讳,凡此种种,都是在故意挑衅。宋人想趁蒙古在漠北作乱之时,对我大金用兵,前段时间往江北调兵,这事你我都是知道的。宋人苦于师出无名,此番各种羞辱你我,还想坐实你杀人之罪,无非是想找借口挑起争端,伺机开战。你我此次出使肩负重责,绝不能落人口实。往后几天,你切记不可再饮酒,以免误事,有外人在时,脾气也要多加收敛。”

“不能喝酒,还不让发脾气,难道叫我成天窝在驿馆,做个缩头乌龟不成?这帮宋人有什么好怕的?开战便开战,我大金国兵强马壮,会怕了他们?”

“你又忘了皇上的叮嘱?”

“皇上是说了小事不争,可也叮嘱了你我,大是大非上绝不让步。宋人一再挑衅,你我忍让得够多了,再这么忍下去,宋人只会当我们好欺负,更加肆无忌惮。”

赵之杰淡淡一笑,道:“一味忍让,任由宋人得寸进尺,当然不行。”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宋人一向骨头软,尤其是他们的官员,还有他们的皇帝,好比是一只狗,你示之以弱,它便吠得厉害,你示之以强,它便夹起尾巴不敢妄动。皇上叮嘱不争小事,大是大非绝不让步,便是此理。方才赵师睪和韦应奎的脸色那么难看,对昨晚闯入驿馆抓人的事没有半句歉言,只怕还会揪住这桩命案不放。这桩西湖沉尸案,我们若不插手,保不准宋人会做出什么大文章来。你我出使临安,该屈则屈,当伸则伸。我打算以金国使臣的身份,亲自来查此案。”说到这里,他眉眼间英气毕露,“临安知府也好,司理参军也罢,都是酒囊饭袋之辈,至于那个宋慈,虽懂不少验尸之术,可年纪轻轻,我看也不足为虑。我不但要亲查此案,还要查得大张旗鼓,查得尽人皆知,如此一来,这帮宋人官吏再想在这案子上动什么手脚,可就要掂量掂量了。初十返程之前,我定要查出真凶,破了此案,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将这一干宋人官吏比下去,让他们无话可说。如此你我既能一出胸中之气,又能不辱使命,灭他宋人气焰,彰我大金威严!”

第二章 验不出致命伤的女尸

金国使团一行人离开后,宋慈站在长生房中,望着虫娘的尸体,脑中所想,全是尸体上验不出致命伤一事。眼下能确定虫娘不是死于中毒,那凶手无论用何种手段杀害她,勒死也好,掐死也罢,或是重物击打、锐器捅刺,她身上总该留下致命伤才对。验不出致命伤,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致命伤位于极其隐秘之处,比如之前他提到的火烧钉颅案,是用烧过的铁钉钉入死者的头顶,因为伤口细小又没流血,且被发丛遮掩,所以不易验出;又比如致命伤位于谷道或阴门,一些验尸官羞于查验,没能验出来。可是虫娘的发丛、谷道和阴门,他都仔细查验过,没有致命伤存在。另一种可能,是尸体上原本有致命伤,只是被人为动了手脚。他记得父亲宋巩就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在广州增城有一方姓富绅,其子杀害了书院同学,又放火毁尸灭迹,验尸的仵作行人收受贿赂,故意掩盖焦尸身上的致命伤,想让富绅之子脱罪,幸得宋巩明察秋毫,最终才将富绅之子绳之以法。

想到这里,宋慈问道:“韦司理,除你之外,还有哪些人接触过虫娘的尸体?”

韦应奎应道:“没什么人接触过,就差役们搬运尸体时碰过。”

“金国使团的人有没有接触过?”

“没有,刚才金国二使来此,还是第一次见到虫娘的尸体。”

宋慈想了一想,道:“虫娘的尸体曾在城南义庄停放过,对吧?”他记得之前刚到长生房时,赵师睪曾提及虫娘的尸体是从城南义庄运回府衙停放的。

韦应奎心神微微一紧,点了点头。

“尸体在义庄停放期间,府衙可有安排差役看守?”

韦应奎应道:“我最初以为这只是桩寻常命案,便没安排差役看守。”

“虽说没有差役看守,可义庄总该有人打理吧?”

“有一个姓祁的驼背老头,在看管义庄。”

“尸体在义庄停放了多久?”

“只停放了初五那一天。初六一早,我便把尸体运回了府衙。”

宋慈暗暗心想:“初五虫娘的尸体打捞起来后,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尸体在城南义庄停放了一天一夜,又只有一个老头照理,金国使团若真与虫娘之死有关,想进入义庄在尸体上动手脚,显然不是什么难事。赵之杰曾是金国西京提刑使,方才他一见尸体上的梅饼,便认出是梅饼验伤法,可见他在验尸方面造诣颇深,他真要在尸体上动手脚,将致命伤掩盖掉,只怕我未必验得出来。看来我要走一趟城南义庄才行。”

就在宋慈这般暗想之时,桑榆惦记着桑老丈的病,过来向他告辞。

宋慈回过神来,道:“桑姑娘,我送你吧。”也不管桑榆愿意与否,径直与桑榆并肩而行,一起走出了长生房。

这一幕倒是让身后手捧尸图的刘克庄愣住了。

“桑姑娘?你居然知道人家姓什么,原来是认识的。好你个宋慈,来临安这么久,同住一个屋檐下,偷偷认识了其他姑娘,却把我蒙在鼓里。”刘克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尸图,默默卷起来,心中暗道,“叫我做书吏,你倒好,说走便走,却把我晾在这里。”回头朝虫娘的尸体看了一眼,心中哀伤,摇了摇头,走出了长生房。他并未追上去,而是远远跟在宋慈和桑榆的后面,有意与二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赵师睪和韦应奎还在长生房中,府衙差役也大都聚集在长生房,宋慈穿行于府衙之中,沿途空无人迹,一片悄然,只有桑榆轻缓的脚步声响在耳畔。

“桑老丈病了吗?”宋慈看了一眼桑榆手中的药包。

桑榆轻点了一下头。

“不碍事吧?”

桑榆又轻摇了一下头。

“那就好。之前前洋街一别,后来没再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临安了。”

桑榆将两服药都提在左手,用右手比画了一座座的房子,接着比画了推人的动作,最后比画了一下城门,意思是说,前洋街上到处是店铺,店家不让她和桑老丈在附近摆摊,其他好位置都被别的货郎和摊贩占住了,去哪里都是被人驱赶,最后不得不到城门外摆摊卖木作,所以宋慈才没见到她。

桑榆的手势虽然简单,宋慈却一下子明白了个中意思,道:“这几日买卖还好吗?”

桑榆摇了摇头。她把手拢在耳边,比画了一个听的手势,又朝宋慈竖起大拇指,意思是宋慈破案一事她听说了,觉得宋慈非常厉害。

宋慈很少见地笑了笑,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脸色,道:“桑姑娘,初四那晚,虫娘下车之后,你可有看见她往何处去吗?”

桑榆回以摇头。当时已是深夜,木作没卖几个钱,桑榆忙着收摊,只朝虫娘看了一眼,见她从马车里下来,没注意她后来去了哪里。

“还记得前洋街上那群招摇过市的家丁吗?虫娘在清波门下车后,你可有在附近看见过这样一群家丁?”

桑榆记得当时夜已经很深了,清波门不像涌金门那样紧挨着丰乐楼,所以进出的人不多,她没有看见这样一群家丁。她摇摇头,又模仿了挑担子和推车的动作,意思是她没有看见那群家丁,只看见了一些挑担的货郎和推车的车夫。

两人交流之时,已走到了府衙的大门口。桑榆比画手势,请宋慈留步。

“不知桑姑娘住在何处?虫娘一案关系重大,往后或许还要再来叨扰姑娘。”

地名没法用手势比画,身边又没有纸笔,于是桑榆拿起宋慈的手,示意宋慈将手掌摊开。她用指尖在宋慈掌心一下一下地认真写画,每写画几下,便在宋慈掌心上轻轻一抹,以示写完了一字,接着再写下一字。

待她指尖离开掌心,宋慈道:“竹竿巷,梅氏榻房?”竹竿巷就在太学东边不远,梅氏榻房他也知道,那是一处存放货物的货栈,也供人住宿,只是房间都是大通铺,通常是给搬运货物的脚夫住的。

桑榆笑着点点头,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宋慈的手上。

宋慈低头看去,那是他自己的钱袋,上次在前洋街遇见桑榆时,他曾将这只钱袋偷偷扣在木篮子底下,留给了桑榆。

桑榆比画手势,说她上次收摊时发现了宋慈留下的钱袋,她当时便想还给宋慈,可她地位低下,又是一个女子,不敢擅入太学。当时已是深夜,她要照顾桑老丈休息,只好先行离开,打算白天有空时再去太学中门守候,找机会把钱袋还给宋慈。可后来她忙于在城中四处奔走讨生活,桑老丈又患了病,她一直没得空闲。钱袋原封未动,她没碰过里面的钱,又怕不小心把钱袋弄丢了,于是一直随身带着。这次见到宋慈,她没忘记此事,将钱袋物归原主。

宋慈还想说什么,桑榆却笑着冲他挥挥手,拿起那两服药,抱在怀中,径自去了。

宋慈手握钱袋,目送桑榆的背影远去。他低下头,朝钱袋多看了几眼,这才发现钱袋上多了几抹明翠。这个钱袋他用了好几年,早有不少磨损之处,可这些磨损之处全都被缝补好了,为了不让人看出缝补的痕迹,还特地用丝线勾出竹子和兰草的图案,一针一线极是精巧。他捧着这个一面是竹、一面是兰的钱袋,只觉掌心一阵暖意,抬起头来,桑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宋慈将钱袋揣入怀中,打算回身进府衙,哪知这一转身,却撞上了站在他身后的刘克庄。刘克庄何时来到了身后,他居然毫无察觉。

“那是哪家姑娘?模样好生清秀。”刘克庄面含笑意,望着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