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朵都快听出茧了,你就不能换一套说辞?”
“公子若是不信,就容我再为你算上一卦。”薛一贯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倒像是真的在替刘克庄担心,拿起卦盘上的三枚铜钱递了过来。
刘克庄冷冷一笑,道:“算就算。不过这回我不扔铜钱,我测字。”
算命摊一分为二,左边是沙盘,右边是卦盘。薛一贯将三枚铜钱放下,拿起一根竹签,道:“那就请公子写上一字。”
刘克庄有意刁难,拿过竹签,随手一画,道:“就这个‘一’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
薛一贯盯着沙盘上这一画,皱起眉头,沉吟许久,未发一言。
“怎么?”刘克庄道,“解不出来了?”
薛一贯摇头道:“我已测完此字,只是……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倒是讲啊。”
“我讲了,公子可别生气。”
“那要看你讲什么。”
薛一贯面露为难之色,拿起竹签,在“一”字之上写了一个“牛”字,道:“这个‘一’字,乃是生字的末笔。”接着在“一”字之下写了“夕”字和“匕”字,“又恰是‘死’字的起笔。依字面来解,公子写的这个‘一’字,乃是生之尾、死之头也。公子周身黑气未散,还隐隐有所加重,这灾劫应该还是应验在公子亲近的女人身上,只怕这次……这次是有性命之忧……”
刘克庄越听越怒,猛地一拍算命摊,沙盘里的沙子都跳了起来。
“公子休怒,公子休怒!我照字解意,该怎么解,便怎么解,不敢有半点欺瞒啊!”
刘克庄正要发作,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头见是宋慈。
宋慈朝不远处的苏堤岸边一指,快步走了过去。
刘克庄看向宋慈所指之处,那里坐着一个老翁,身旁放有钓竿。那老翁手中拿着一个荷包,荷包滴着水,上面绣有金丝鸳鸯的图案。
看见鸳鸯荷包,刘克庄一下子站起身来。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虫娘和夏无羁的定情之物,只是看不到另一面上绣着谁的姓氏。他也不追究薛一贯测字算卦的事了,忙奔过去,比宋慈还先赶到那老翁处。他一把从那老翁手中抓过鸳鸯荷包,翻转过来,只见荷包的背面绣着一个“夏”字。
“这荷包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老翁被突然冲出来的刘克庄吓了一跳,道:“这是小老儿钓上来的。”
“钓上来的?”刘克庄诧异地看着手中荷包,荷包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是啊,小老儿还当钓着了大鱼,费了好大气力拉上来,却是个荷包,嘿!”
“费了好大气力?”宋慈眉头一皱。
“可不是!”那老翁摊开手,只见掌心红了一大片,足见拉竿时所用力气之大。
宋慈从刘克庄手中拿过荷包,掂量了一下,又打开看了一眼,里面什么也没有。这荷包不重,倘若是被丢弃在水中,让那老翁钓钩钩住,应该很容易就能拉上来,除非荷包原本系在什么重物上。想到这里,他道:“敢问老丈,这荷包是从哪个位置钓上来的?”
那老翁朝左前方的湖面一指,离岸约一丈远。
宋慈将刘克庄叫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刘克庄脸上现出惊色,道:“不……不会吧?”
“找人打捞一下便知。”
刘克庄连连摇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昨晚虫娘明明被夏公子送回去了,怎么可能……我这就去熙春楼,虫娘肯定在那里……”话未说完,已沿苏堤飞奔而去。
宋慈立在原地,出示提刑干办腰牌给那老翁看了,问那老翁可识得熟知水性之人。那老翁说自己就住在附近,家中有一子,名叫梁三喜,正当壮年,常到西湖中游泳,水性极好。宋慈许以报酬,请那老翁叫梁三喜来打捞钓起荷包的水域。
时下天寒地冻,湖水虽未结冰,却也冰冷刺骨,下水打捞风险不小。梁老翁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家把梁三喜叫了来。
梁三喜听宋慈说明情况后,当即应允,道:“大人那天开棺验骨时,小人也去现场看了。能帮上大人的忙,小人甘愿之极。”活动了一下身子,脱去棉衣,不顾湖水冰冷,下到水中,游到钓起荷包之处,深吸一口气,一头扎入了水下。
过往路人纷纷被吸引过来,围观之人越聚越多。
不多时水面破开,梁三喜浮出水面,冲岸边道:“大人,水下是有具尸体,绑在一块石头上。”
宋慈不禁眉头一凝,道:“能捞上来吗?”
梁三喜点了一下头,又一次潜入水下。过了好一阵子,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时,一具尸体已被拖了上来。他将尸体拖至岸边,弄上了岸。围观人群一片哗然,“死人了”的消息顿时传开。梁三喜冻得嘴唇发紫,浑身打战,梁老翁赶紧心疼地给他裹上棉衣。
恰在这时,刘克庄赶回来了。
刘克庄以最快的速度赶去熙春楼,得知前夜虫娘被宋慈抓走后便再也没回熙春楼,熙春楼的人还以为虫娘被关在提刑司了。刘克庄忐忑万分地赶回苏堤,远远听见“死人了”的议论声,慌忙扑进人群,正看见尸体被打捞上岸。
那是一具女尸,身穿淡红裙袄,长发覆面。
宋慈蹲下身子,轻轻拨开长发,女尸容貌清晰可辨,赫然便是虫娘。
刘克庄一下子脸色惨白,瞪大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宋慈忽然想起方才薛一贯替刘克庄测字算命时,说刘克庄亲近的女人会有性命之忧。他转头向薛一贯的算命摊望去,却见那里空空荡荡,薛一贯连同其算命摊,早已没了踪影,不知去向。
附录
译文
宋经略墓志铭
南宋·刘克庄
我曾出任建阳县令,得以结交当地豪杰之士,其中最为敬重之人是宋惠父。当时江西峒寇猖獗,宋公接到征召文书慷慨上任,我摆酒赋词送行,盼望宋公能成就辛弃疾、王佐那样的功业。此后近二十年,宋公凭借才学和担当,果然建功立业,声望与辛弃疾、王佐二人不相上下。宋公逝世已有十年,然而他的墓志铭一直没人题写,他的后人拿着已故的左史李昴英的书信来找到我,说:“先父的故交已经很少了,他的墓志铭除了您还有谁能写呢!”
宋氏一族从唐代的文贞公开始,传了四代,由邢州迁居睦州,又传三代,祖上出任建阳县丞,死于任内,家族从此定居于建阳,成为建阳县人氏。宋公的曾祖父名叫宋安,祖父名叫宋华,父亲宋巩终于广州节度推官任上,追赠某官职,母亲某氏,追赠某人。宋公年少时出类拔萃,器宇不凡,从学于吴稚,又遍涉杨方、黄干、李方子、蔡渊、蔡沉等人的学问,孜孜不倦,融会贯通。后来宋公进入太学,西山先生真德秀见其文章有经史的源流,发自肺腑,对其十分器重,于是宋公师从于真德秀门下。丁丑年,宋公中乙科进士,以第三名及第,补授鄞县县尉,因父死丁忧而未赴任,后来又调任信丰县主簿。江西安抚使郑性之欣赏宋公才华,延请他为幕僚参与军务,颇有助于政务。
宋公任期届满时,南安境内三个峒族(即现在的畲族,宋时聚居在山里,是与汉人相区别的山民)部落最先作乱,毁坏两县二寨,南雄州、赣州、南安三郡几百里内都沦为盗贼区。江西提点刑狱叶宰气愤于之前的招安不果,决意剿除贼寇,聘请宋公为幕僚。当时副都统陈世雄手握重兵,却优柔寡断,迁延不进。宋公立马赶到山区,先救济被贼寇胁从的六堡饥民,使饥民不跟从作乱,然后率领官兵三百人,并在隅总(南宋设置的一种地方管理制度,任用当地人管理山民聚居的地方)呼吁义兵,出其不意地攻破了石门寨,俘虏了峒贼的首领。陈世雄看到宋公立功,耻为其后,于是轻兵冒进,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将官兵丁死了十二人。陈世雄仓皇逃往赣州,贼寇因此得势,三路震动。宋公向叶宰建言,使用之前赈济饥民、分而化之的策略,并多次请求仓司赈济饥民,仓司主官魏大有本来对此置之不理,听说这是宋公的主意,就领了命。而后宋公亲率义兵力战,最终攻破高平寨,擒获了汉人谢宝崇,并使大胜峒曾志投降,这些都是贼寇首领。三峒乱平,宋公在平乱上立下大功,本应论功行赏,由吏入官,然而魏大有嫉贤妒能,挟私报复,当众侮辱宋公。宋公不为所屈,愤然离去,对旁人说:“魏大有残忍刚愎,迟早会招来祸患。”魏大有因此恼怒,再三弹劾宋公。没过多久,魏大有果然被手下士卒朱先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