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庄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怎么只刘公子一人?”史宽之道,“宋公子没来吗?”
“宋慈来没来,与你何干?”刘克庄白了史宽之一眼,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恨意。
史宽之并不着恼,面露微笑,道:“上次熙春楼点花牌,那道十一字同偏旁的绝对,刘公子只消片刻便能对出,还能接连对出两联,当真令人大开眼界。正巧,今日我约了三五好友,在此间行酒对课,消闲为乐。适才我出了一联,几位好友轮番尝试,却无一人对出。”说着端起酒盏,向刘克庄递出,“闻听刘公子是以词赋第一考入的太学,何不过来与我等饮酒对课,一起亲近亲近?”
“你倒是把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刘克庄没理会史宽之递来的酒盏,径自拿起酒瓶,灌了一口酒,“亲近就不必了,你若想考较我,尽管来。”
史宽之笑了笑,将酒盏放下了。他朝北楼一间雅阁望了一眼,唰地撑开折扇,拿在胸前轻摇慢晃,道:“我这一联不难,叫作‘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角,咩’”
“你这一声羊叫,倒是惟妙惟肖极了。”刘克庄哼了一声,顺着史宽之的目光,朝北楼那间雅阁望了一眼,见那间雅阁的墙壁上绘有一幅壁画,画中高山流水,鸟飞猿腾,另有牛羊散布山水之间,题墨“猿鸟啼嘉景,牛羊傍晚晖”。他知道史宽之这一联是从壁画中出来的,随口应道:“水牛下水,水淹水牛鼻,呸!”
山羊是“咩咩”做声,水牛是“哞哞”而叫,就算淹了牛鼻子,鼻子里喷出水来,也该是“噗”的一声,刘克庄却故意来了一声“呸”。他这一联对得很是响亮,尤其是最后那一声“呸”,惊得几个歌伎的鼓声箫声微微一顿,几个膏粱子弟也纷纷投来目光。另一桌的韩絮原本斜倚着身子自斟自饮,这时妙目一转,也朝刘克庄看了过来。
史宽之并不生气,道一声:“好对!”目光扫动,落在那几个敲鼓奏箫的歌伎身上,“那我再出一联:金鼓动动动,实劝你不动不动不动。刘公子,请吧。”
刘克庄见那几个歌伎所敲之鼓皆嵌有金边,动字又暗合鼓声,史宽之这一联倒是出得颇有妙处。几个歌伎除了敲鼓,还在奏箫,刘克庄不假思索,对道:“玉箫何何何,且看我如何如何如何。”
史宽之脱口道:“好对,更是好对!”猛地扇了几下折扇,目光转向他处,似在寻思下一联出什么。
刘克庄又自行灌了一口酒,道:“考较了两联,我看也差不多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在此拐弯抹角。”
史宽之将折扇一收,道:“刘公子果真是爽快人。”他在刘克庄的对侧落座,稍稍压低了声音,“听说宋公子近来又在查案,他没随你来,莫非是查案子去了?”
刘克庄原本举起酒瓶又要喝酒,闻听此言,将酒瓶往桌上一搁,冷冷地瞧着史宽之,道:“姓史的,你要替韩?出气,找我就行,别想着打宋慈的主意!”
史宽之微笑道:“刘公子会错意了,我若要为难你与宋公子,何必在此多费口舌?”又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听说净慈寺后山发现了一具尸骨,是当年在宫中做过太丞的刘扁,宋公子正在查这起案子。”
刘克庄冷声冷气地道:“你耳目倒是通达。”
“耳目是有的,至于通达与否,那就另当别论了,否则宋公子查到何种程度,我就不必来向刘公子打听了。”
刘克庄冷哼一声,道:“你如此在意刘扁的案子,难不成是你杀了他?”
史宽之竖起折扇抵在唇前,嘘了一声,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与刘扁之死毫无瓜葛,与之相关的另有其人,此人可以说是大有来头。”
“你说的是谁?”刘克庄问道。
史宽之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右手持扇,慢悠悠地拍打左掌,道:“查得如何,刘公子当真不肯透露?”
刘克庄哼了一声,道:“无可奉告!”拿起一瓶皇都春和一只酒盏,起身离开散座,不再理会史宽之,而是朝韩絮所在的那一桌走了过去。
史宽之也不生气,笑着回到几个膏粱子弟所在的酒桌,继续传杯弄盏,仿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一般。
刘克庄来到韩絮身前,道:“韩姑娘,这么巧,又见面了。”
韩絮仍是斜倚着身子,眼波在刘克庄脸上流转,道:“我记得你。”
“上次蒙姑娘赏酒,在下犹是难忘。”刘克庄斟了一盏酒,“今日得见姑娘,足见缘分不浅,特来敬姑娘一盏。”
韩絮也不推辞,拿起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
刘克庄喝尽盏中之酒,旋又斟满,道:“敢问姑娘,数日之前,是否到刘太丞家看过诊?”他记得韩絮去寻刘鹊看诊一事,心想若是宋慈在此,以宋慈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的审慎态度,必定会找韩絮探问一番。他虽因韩?的事而心烦意乱,可方才喝了几大口酒,又与史宽之一番唇舌相对,堵在胸口的那口恶气已出了大半,心思便又回到了查案上。
“你怎知我去过刘太丞家?”韩絮道。
“姑娘还记得上次到锦绣客舍查案的宋提刑吧?”刘克庄道,“刘太丞死于非命,宋提刑正在追查此案,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我是去过刘太丞家。”韩絮道,“难不成宋提刑在怀疑我?”
“当然不是。”刘克庄应道,“只是姑娘数日前曾去刘太丞家看诊,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姑娘,总要问上一问,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你想问什么?”
“姑娘去刘太丞家,当真是去看诊吗?”
“我素有心疾,去医馆不看病,还能看别的?”
“可是姑娘贵为郡主,直接请大夫上门即可,何必亲自走一趟医馆?”
韩絮微笑道:“我离开临安已有五六年,如今才刚回来几日,你竟知道我是郡主。”
刘克庄整了整青衿服和东坡巾,行礼道:“太学刘克庄,参见新安郡主。”
史宽之听见刘克庄的话,当即投来目光,看了韩絮好几眼,忽然起身来到韩絮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史宽之拜见新安郡主。”又朝那几个膏粱子弟招手,几个膏粱子弟纷纷过来,向韩絮行礼。
“你是谁?也识得我吗?”韩絮看着史宽之。
史弥远投靠韩侂胄是最近一两年的事,此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司封郎中,根本没机会接触当朝权贵,史宽之身为其子,自然是没见过韩絮的。他道:“家父是礼部侍郎兼刑部侍郎史弥远,曾提及恭淑皇后有一位妹妹,深受圣上喜爱,获封为新安郡主。史宽之虽未得见郡主尊容,但早已久仰郡主之名。”
韩絮挥了挥手,道:“无须多礼。我好些年没来过这丰乐楼了,只是来此小酌几杯,你们请便。”说着手把酒盏,浅饮了一口。
史宽之应了声“是”,带着几个膏粱子弟回到了自己那一桌,只是再推杯换盏起来,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
“刘公子,你还要问我什么吗?”韩絮将酒盏勾在指间,轻轻地摇晃,看着并未离开的刘克庄。
刘克庄应道:“我是想问,只是怕郡主不肯答。”
“有什么是我不肯答的?”韩絮微笑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那我就得罪了。”刘克庄道,“我听说郡主前些年也去过刘太丞家,那时刘太丞家的主人还是刘扁,他刚从太丞一职上退下来。刘扁不做太丞,是六年前的事。六年前我还身在临安,那一年可谓是多事之秋,不止有虫达叛投金国,恭淑皇后也是在那一年染病崩逝的……”
听到恭淑皇后染病崩逝,韩絮脸上的微笑顿时不见了,指间的酒盏也停止了摇晃。
“敢问郡主,恭淑皇后染病崩逝,和刘扁离任太丞,这两件事是哪个发生在前?”刘克庄问道。
韩絮几乎没怎么回想,应道:“恭淑皇后崩逝在前,刘扁离任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