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铁柱原以为那瘦子只是霸占失物不还,没想到竟是个窃贼,见其出手偷窃时毫不犹豫,显然是个惯偷。他想也不想,大步上前,一把拿住那窃贼的手腕。那窃贼吃了一惊,回头瞪着辛铁柱,叫辛铁柱放手。辛铁柱说破那窃贼的偷盗之举,那窃贼却矢口否认,说辛铁柱平白无故污蔑他,还叫嚣着让周围人评理。那看客摸了摸腰间,钱袋并未丢失,怕无端惹来是非,便没敢站出来替辛铁柱说话,周围人不明究竟,也都置身事外看热闹。辛铁柱没想到那窃贼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他不善言辞,说不过那窃贼,懒得多费唇舌,就要抓那窃贼去见官。那窃贼挣扎反抗,惹恼了辛铁柱,辛铁柱正无处发泄苦闷,三拳两脚,将那窃贼揍得鼻青脸肿,又一脚踢翻在地。那窃贼没想到辛铁柱竟敢当街打人,见辛铁柱孔武有力,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爬起身来就跑。辛铁柱岂肯饶他,在后紧追。
那窃贼奔上纪家桥,桥上行人纷纷避让,可迎面而来的一顶轿子却避让不了。那窃贼与轿夫相撞,双双失了重心,摔倒在地。轿夫一倒下,轿子立刻倾斜砸地,晃了几晃,还好稳了下来,没有翻倒。轿中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一女声道:“伤着了吗?”孩童哭说没有。女声道:“既没伤着,男儿汉,哭什么哭?”倒有责备之意。孩童的哭声很快止住了。“出了什么事?”伴随这声问话,轿帘掀起一角,一个面戴黑纱的女子走下轿来。
此时辛铁柱已趁那窃贼摔倒之机追上,一把揪住那窃贼的胳膊,喝道:“走,见官去!”那窃贼的胳膊几乎要被折断,连连叫痛,另一只手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刺向辛铁柱。辛铁柱躲开这一刺,飞起一脚,又将那窃贼踹翻在地。
那窃贼吃痛,知道有武器也不是辛铁柱的对手。他摔倒之处,就在轿门旁边,见那女子在身边下轿,情急之下翻身而起,抓住那女子,冲辛铁柱叫道:“站住!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就……”拿匕首指住那女子的脖子,手不停地发抖,匕首也跟着乱颤。
辛铁柱不敢轻举妄动,嘴里喝道:“放下匕首,休伤无辜!”
附近游街赏灯之人纷纷被吸引过来,围在纪家桥两头,有数百人之多,见那窃贼手拿匕首,竟无一人敢出头。
那窃贼挟持着女子,一步步后退,叫围观之人让开,想瞅准机会夺路而逃。
忽然那窃贼一声痛叫,原来那女子被挟持着后退时,猛地抬脚向后一跺,正跺在那窃贼的脚尖上。那窃贼痛叫分神之际,那女子不仅没趁机逃开,反而反手就是一耳光,扇得那窃贼有些发蒙。趁此时机,辛铁柱扑上去夺下匕首,将那窃贼双手反拧,压在地上。
围观众人吁了口气,纷纷鼓掌叫好。
辛铁柱对那女子道:“姑娘没事吧?”
那女子先是轿子砸地,又遭人挟持,再出手反抗,虽然黑纱遮面看不到神色,但从头到尾目光如常,竟没半点受惊。她没理会辛铁柱,转身扶起那摔倒的轿夫。
那轿夫受宠若惊,道:“小人不碍事。小姐快请回轿,这就走,这就走。”说着招呼另一个轿夫,要继续抬轿子。那轿夫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有痛色,挪动脚步也很吃力,显然膝盖磕得不轻。那女子道:“你坐下歇会儿。”接着吩咐另一个轿夫,回去找人来抬轿子,然后道:“茁儿,下来吧。”这句话是冲轿子里说的,显然是在叫先前哭过的那个孩童。
然而轿中并没有传出应答之声。
“又不听话了。”那女子走到轿前,掀起帘布,霎时间一呆。
先前接连遭遇各种变故,那女子的目光一直波澜不惊,此时却彻底呆住了,只因轿厢中空空荡荡,并不见人,只有一些散落的糕点。
“茁儿?茁儿!”那女子以为茁儿偷偷下了轿,急忙向四周张望呼唤,却不见茁儿身影,也不闻茁儿答应。轿夫吃惊不已,忍着膝盖疼痛,一边寻找,一边叫道:“小公子!小公子!”那女子询问周围人群,有没有看见孩童下轿,有没有看见孩童去了哪里,然而当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窃贼身上,根本没人留意轿子,不清楚是否有孩童下过轿。
辛铁柱将那窃贼绑在桥柱子上,帮那女子寻找失踪的孩童,围观众人也纷纷帮忙寻找,然而找遍了附近一带,始终不见那孩童的身影。
那女子便是杨岐山的女儿杨菱,失踪的孩童则是杨岐山的独子杨茁。
消息很快传至杨家,杨岐山大惊失色,带上所有家丁、婢子赶来纪家桥寻人,又派人通知府衙和提刑司,派出大批差役帮忙寻找。然而集众人之力,找来找去,不仅纪家桥附近,连更远的街巷都找过了,始终找不到人。杨茁只是一个三岁孩童,就算一时贪玩,偷偷溜下轿子躲藏起来,也不可能藏在太过隐秘的地方,更不可能藏这么久也不现身,哪怕不小心走丢了,也不可能走得太远,可是遍寻不得,便有人猜测是不是被歹人掳走了。众人又四处查问有没有看见携带孩童的人,仍是一无所获。杨岐山心急如焚,急了就开始胡思乱想,竟怀疑起了辛铁柱,说辛铁柱是故意拦截轿子,伙同贼人掳走了杨茁。不巧的是,辛铁柱抓住的那个窃贼,原本被拴在桥柱子上,可辛铁柱帮着寻找杨茁,无暇顾及,不知那窃贼何时竟弄断了绳子,早已逃之夭夭。辛铁柱找不到那窃贼,又想找那个被偷钱袋的看客,以证明自己是真的抓贼,不是在串通贼人演戏,可是那看客也早已不知去向。
这么一来,辛铁柱当真是有口难辩。差役要抓辛铁柱回衙门问话,一旦去了衙门,一顿牢狱之灾自然难免。辛铁柱本就愁苦烦闷,此番好心抓贼却被人冤枉,心中更是有气,又知道一旦入狱,便会丢尽父亲的脸,再加上酒劲在身,说什么也不肯去衙门。差役们恶语相向,动手抓人,辛铁柱盛怒之下出手反抗,打伤了几个差役。众差役见他反抗,更加认定他就是凶犯,追着他不放,这才有了后来他逃进太学最终被捕的事。
辛铁柱讲述完,宋慈还未说话,一旁的刘克庄道:“这么大点事就要寻死觅活,你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辛铁柱瞪眼瞧着刘克庄。
刘克庄不以为意,正要再说几句风凉话,宋慈却道:“你少说几句。”又问辛铁柱:“你被抓后,是谁审问的你?”
“有府衙的、提刑司的,好些个官员。”
“有没有元提刑?”
“是有一个姓元的,别人都叫他元大人。”
“元大人提点浙西路刑狱,一向秉公执法,你只要是清白的,他必不会冤枉你,待案子审清后,自会放你出去。”
“那我要在这里面待多久?”
“可长可短,若是找回了失踪的孩童,便会很快。”
“那孩童一直找不到,难道要一直关着我?”
“你便是一直被关在这里,也是你自作自受。”刘克庄忽然插嘴道,“你公然拒捕,打伤官差,就算没有掳走那小孩,也该被关起来治罪。”
宋慈扭头看了刘克庄一眼,刘克庄撇了撇嘴。
“辛公子,你且安心在这里待着。”宋慈道,“我会问一下元大人,看看杨茁找到没有,若是没找到,我会想办法帮忙寻找,尽早还你清白。”
辛铁柱感激不已,道:“多谢宋提刑!”
刘克庄将宋慈拉到一边,低声道:“太学和武学素来不睦,两边学子互不来往,甚至相互敌视,你该不会真要帮这武学糙汉的忙吧?”
“我本就要去杨家找杨菱小姐问一些事,正好一并查问杨茁失踪一事。”
“你去找杨菱小姐问什么?”刘克庄有些好奇,“难不成她也与岳祠一案有关?”
宋慈点了点头。
“你找谁查问都可以,但开棺验骨一事,一定会得罪元提刑,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你冲撞韩太师时,连韩太师都不怕,如今怎么怕起了元提刑?”
“你别说韩侂胄,一说我就来气。他害惨了我爹,我对他本就有宿怨,反正我也不想做官,无须从他那里谋求什么,得罪他也不怕。可你不同,你不是一直想做官,尤其是提刑官吗?还有十五年前锦绣客舍那桩旧案,你不是一直想追查吗?这时候你怎么能得罪元提刑呢?”
宋慈一听“锦绣客舍”这四个字,神色顿时为之一变,种种往事,一下子从记忆深处翻涌而起。十五年前,他父亲宋巩来临安参加殿试,为了让年幼的儿子多增长一些见识,带上了妻子和年仅五岁的他,住进了太学东边的锦绣客舍。大宋的举子只要通过省试便是进士,入京参加殿试,只列名次,皆不黜落,原本宋巩科举入仕已成定局,哪知妻子却在锦绣客舍暴死,宋巩被疑有杀妻之嫌,蒙冤入狱,大好前程就此断送。出狱之后,宋巩放弃追查妻子之死,带着宋慈返回建阳乡下。后又放弃了科举,转而寻仵作行人学验尸验骨之法,从县衙小吏做起,直至出任一州推官。宋慈以为父亲学习那些常人眼中不入流的、与死人打交道的晦气小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查明母亲之死,哪知十五年来,父亲对母亲之死绝口不提,宋慈每次问起当年锦绣客舍的事,父亲都是厉声喝止。宋慈不知道父亲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知道不能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既然父亲不愿意追查母亲之死,那只有他自己来。他暗自学习验尸断狱之术,偷偷翻阅父亲收藏的刑狱典籍,留意父亲和其他仵作行人如何验尸,向一些地位低下的仵作虚心请教,一听说有命案发生便往凶案现场跑,一听说衙门审案子便立刻赶去旁观。他要来临安太学求学时,父亲一开始是反对的,他知道父亲是不希望他有机会接触锦绣客舍那桩旧案,但他执意要来太学,只说是为了求学,父亲最终不得已才同意了。在母亲之死一事上,他对父亲极不理解,但这些年父亲在推官任上秉公断狱,执法严明,一切所求,只为公道二字,他看在眼里,对父亲是深为敬重的。他的确很想做官,尤其是提刑官,想着将来能为百姓做主,想着有朝一日能查清母亲之死。可父亲十来年的言传身教,使得刚正不阿的理念从小就根植在他心中,倘若委曲求全才能达成所愿,那这愿望不达成也罢。他正色道:“家父有言:‘直冤,大事也!’我奉旨查案,便当为死者直冤,无论得罪谁,我都要查下去。”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不但要查,还要查得大张旗鼓,查得满城皆知。倘若巫易真是死于他杀,当年杀害他的凶手若还在临安,听闻开棺验骨,说不定会去现场围观。”
“你想打草惊蛇?”
“不错。”
“可你把娄子捅这么大,若无万全把握,最后验得巫易确是自尽,元提刑那里,只怕难以交代。”
宋慈摇摇头:“若我所料不差,巫易之死绝非自尽。当年巫易若是自尽,上吊即可,何须纵火?他在脚下挖了暖坑,那是为了营造一方热土,祈盼来世尽快投生,一个对来世还抱有期许的人,岂会愿意今生死得面目全非?真博士说巫易对名利看得很淡,一个淡泊名利之人,怎么可能因为被逐出太学不能为官就自尽?更何况他为人孝顺,双亲还在世,他又生在商贾之家,只不过被逐出太学不得为官,又不是断绝了所有生路,难道非寻死不可吗?”
刘克庄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些道理。”又道:“好吧,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既然你非这么做不可,那这娄子,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捅!”
宋慈拍拍刘克庄的肩膀:“我正要你帮忙。”
“帮什么忙?”
“明早出了大狱,你就在城里散布消息,就说提刑官奉旨查案,重查四年前太学生巫易自尽一案,要在午未之交,于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明天是元日,新岁伊始,城里本就有不少人会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你尽可能地散布消息,去的人越多越好,再雇些劳力,备好器具,以供掘土开棺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