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行简看到这里,不由得轻抚胡须,又一次微微颔首。
查验完糕点后,宋慈紧接着又对刘扁的尸骨进行了检验。此前他用墓土验毒法,验明刘扁尸骨埋葬之处的泥土并没有毒,那就意味着刘扁有可能不是死于中毒,而是另有死因。他取来笔墨,在尸骨上仔细地遍涂墨汁,晾干之后用清水洗净,倘若骨头上有损伤之处,哪怕损伤细微到肉眼难以观察,也会被墨汁渗透进去,这样便会留下墨痕。可是他用了此法,除了左臂尺骨上的那道骨裂留下了墨痕,其他骨头上没有出现任何墨痕,由此可见不存在任何骨伤。
宋慈在提刑司偏厅花了大半个时辰进行查验,对比此前乔行简的查验,他除了验明糕点上的砒霜都是涂抹在表皮上,并没有取得更多的进展。他知道乔行简一直在偏厅里看着他查验,但他丝毫不在意乔行简怎么看他,心中所想都在这两起案子上。刘扁的死因查不出来倒还正常,说明很可能是被大火烧死,至于骨色为何发黑,尸骨下方的泥土为何也发黑,有可能只是焦尸腐烂后浸染所致。但刘鹊之死却令他疑惑难解。刘鹊的的确确吃过糕点,的的确确死于中毒,那他毒发时必定有所挣扎,可书房里从始至终没有传出任何响动,说明当时书房里除了刘鹊,极可能还有其他人在,此人制伏住了刘鹊,令刘鹊发不出一点声音,弄不出一点响动。那此人是何时进入的书房,真是提早便藏在了书房里吗?
宋慈细想这两起案子,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种感觉,刘扁死于净慈报恩寺大火,与刘鹊被毒杀在医馆书房,彼此虽然相隔一年,但似乎暗藏着某种联系,只是这种联系他目前还看不清道不明而已。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过去追查虫娘与月娘的死时,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此前在刘太丞家,宋慈与乔行简就刘鹊之死有过一番针锋相对的辨析。那一番辨析下来,宋慈对乔行简渐生敬佩之意,要知道他思辨极快,之前在岳祠案和西湖沉尸案中,无论是韦应奎、元钦还是赵之杰,很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可如今乔行简却能。以往不管对案情有什么感觉,他都是藏在心里,但这次他选择了说出来。他将这种感觉如实对乔行简说了,并再次提出请求,希望乔行简能同意他接手刘鹊的案子,与刘扁之死两案并查。
乔行简仍是摇头,以宋慈与桑氏父女有同乡情谊加以拒绝。但这一次乔行简没把话说死,道:“刘扁与刘鹊既是同族兄弟,又曾同在一处屋檐下,案情免不了有所纠葛。若有需要,涉及刘鹊的一些事,你也可以追查。”
刘克庄深知宋慈的性子,知道乔行简若不松口,宋慈绝不会擅自追查刘鹊的案子。他明白乔行简这话意味着什么,生怕宋慈一不小心又把话说死,忙拉着宋慈向乔行简行礼,道:“多谢乔大人!”
从提刑司出来后,宋慈随刘克庄一路来到了琼楼,二楼的四间雅阁只有冬煦阁没被客人预订,两人便在冬煦阁中坐了下来。刘克庄要来两瓶皇都春,自斟自饮。在此期间,宋慈一直凝着眉头,思考着案情。他回想方才验尸验骨的结果,感觉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他望向窗外,望着新庄桥上人来人往,怔怔出神了一阵,忽然道:“来了。”
刘克庄探头一望,见新庄桥上一人拉着板车走来,笑道:“答应了酉时见面,倒是准时。”他将酒盏一放,走出冬煦阁,去到楼梯处等候。
等了片刻,却一直不见有人上楼。刘克庄于是走下楼梯,走到琼楼的大门外,才见来人一直等在街边,并未入楼。来人身上又黑又脏,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疮疤在黝黑的脸上极为扎眼,是之前去刘太丞家送过炭墼的祁老二,他拉来的板车就停在街边,板车上用绳子捆着几个装过炭墼的空筐。
祁老二站在琼楼外不敢进门,脸上满是局促,只因他身上炭灰太多,长相又太过丑陋,生怕扰了楼中客人的兴致。他见了刘克庄,一声“公子”刚叫出口,胳膊便被刘克庄拉住了。他就这么被刘克庄拉着走进了琼楼,穿过一楼大堂,又走上了二楼。他步子小心翼翼,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不时朝周围食客躬身示歉。
刘克庄将祁老二领入冬煦阁,来到临窗的酒桌前,朝早就备好的一条长凳抬手,道:“坐吧。”
“公子,这可使不得……”祁老二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小人这……太脏了些。”
刘克庄却是一笑,将祁老二摁坐在了长凳上,道:“这位是奉当今圣上旨意查案洗冤的宋慈宋提刑,是他专门为你摆置了这桌酒菜,你可推脱不得。”说着唤来酒保,吩咐再送几道下酒的热菜来。
宋慈看了刘克庄一眼,约祁老二见面的确是他的意思,但约在琼楼相见却是刘克庄定下的。原来之前祁老二去刘太丞家送炭墼时,曾提及刘鹊对自己有过大恩大德,当时居白英忽然朝石胆暗使眼色,让石胆打断了祁老二的话。宋慈瞧见了这一幕,心想祁老二是不是知道刘太丞家什么不便为外人道的事,于是在祁老二离开时吩咐刘克庄追出去,想办法留住祁老二。但当时祁老二还有一大车炭墼要赶着送去城南的几家大户,又说全部送完要到酉时去了。刘克庄便约他酉时在琼楼相见,这才有了祁老二来琼楼赴约的事。
祁老二见宋慈年纪轻轻,竟是奉旨查案的提刑官,忙捣头道:“宋大人太客气了,小人如何消受得起?您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行……”
“没什么差遣,只是问你一些事。”宋慈道,“你平日里送的炭墼,都是自己打的吗?”
祁老二应道:“小人送的炭墼,都是自个在城北皋亭山里伐的草木,烧成炭后,捣成炭灰,再一根根打出来的。”
“刘太丞家的炭墼,一直都是你在送吗?”
“小人送了有一年多了,每十天送一次。”
“之前在刘太丞家,你曾说刘鹊对你有过大恩大德,不知是何恩德?”
祁老二尴尬地笑了笑,道:“这恩德嘛,是刘老爷给小人……给小人配了媳妇……”说完这话,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迅速转变成了愁容。
“配了什么媳妇?”
“刘老爷家中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去年刘老爷把她配给了小人。”
宋慈仔细打量祁老二,其人看起来年过四十,满脸疮疤,容貌奇丑,又只是个卖炭的外人,刘鹊居然将家中婢女配给他做媳妇,倒是令宋慈颇觉好奇。他道:“紫草?我怎么没听说刘太丞家有这样一个婢女?”
“紫草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祁老二叹了口气。
“不在人世?”宋慈好奇更甚,“她是怎么死的?”
“这个嘛……”祁老二低垂着头,欲言又止。
刘克庄见状,递过去一盏酒,道:“不急不急,有什么事,喝了这盏酒慢慢说。”
祁老二忙摆手道:“公子使不得,小人怎配喝您的酒?”
“你不肯喝,那就是嫌我的酒脏,看不起我。”
“小人岂敢……”祁老二只好接过酒盏,慢慢地喝了。
刘克庄又接连满上三盏,劝祁老二饮下。祁老二推脱不得,只好一盏接一盏地喝了。他喝得越来越快,最后一盏几乎是一仰头便入了喉。
刘克庄见祁老二四盏酒下肚,已微微有了醉意,于是再次问起紫草去世的事。这一次祁老二叹了口气,开口道:“都是小人贪心不足,这才害了紫草姑娘的性命……”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克庄道,“你仔细说来。”
祁老二晃了晃脑袋,脑海里浮现出了过去一年多来的种种往事。一年多前的中秋节,他推着一车炭墼进城,路过刘太丞家时,被管家石胆叫住了。原来前一夜刘扁死在了净慈报恩寺的大火之中,刘太丞家赶着布置灵堂,请了不少人来办丧事,各种吃喝用度增加了不少,以至于很快将家中的炭烧尽了,石胆急着出门买炭时,正巧见到了他路过。石胆从他那里买了一大筐炭墼,用过后觉得紧实耐烧,此后便让他每十天给刘太丞家送一次炭墼。他每次去送炭墼时,都会将一大筐炭墼背进刘太丞家,一根根地堆放整齐了才离开。在此期间,他见过刘太丞家不少奴婢下人,其中有一个叫紫草的婢女,令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月上旬,祁老二照例给刘太丞家送去炭墼,却在跨过门槛时绊了下脚,跌了一跤。他用尽全力护住背上的竹筐,只掉了几个炭墼出来,代价却是磕伤了自己的膝盖。他一点也不心疼膝盖,只心疼那几个摔坏的炭墼,在那里小心地捡拾。一个婢女恰巧来到医馆大堂,目睹他受了伤,近前来挽起他的裤脚,取出洁白喷香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揩去伤口周围的炭灰,又拿来跌打药膏,在伤处细细抹匀。他连连说使不得,可那婢女说什么也不许他乱动。他一动也不敢动,与其说是听那婢女的话,倒不如说是受宠若惊,愣在那里动不了。他从小就因长相奇丑,受尽他人的冷眼,活到四十多岁还没讨到媳妇,甚至连女人都没亲近过。他虽然给刘太丞家送炭墼,但那是因为他的炭墼打得好,刘太丞家的人,上到主家下到奴仆,见了他都是一脸嫌弃,远远地避开,唯独那婢女不是如此。那婢女只十七八岁,眼眸又清又亮,长长的睫毛如米穗细芽,脸蛋白皙柔嫩,如同捏出来的面娃娃,他只瞧了一眼,便觉自惭形秽,低下头不敢再看。后来过了十天,他再去刘太丞家送炭墼时,又一次遇上了那婢女。那婢女在医馆大堂里,正帮着白首乌为一摔断胳膊的老妇固定通木。那婢女竟还记得他伤过膝盖,近前来关心他的伤口有没有流脓,挽起他的裤脚,确认他膝盖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这才放心,紧接着又听从白首乌的吩咐,忙着煎药去了。当时刘鹊正好带着黄杨皮出外看诊归来,说煎药用药的活不是一个婢女该干的,叫那婢女回家宅那边干活,以后别再成天往医馆跑。
那婢女便是紫草,虽说是刘太丞家的婢女,过去却常在医馆里搭手,帮着做些煎药、上药的活。那时祁老二对紫草还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每次去刘太丞家送炭墼时,见到紫草心里就觉着高兴,见不到时心头就没个着落。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到了去年的正月间。这一次他送完炭墼后,石胆照例拿了炭钱给他,却没像往常一样打发他赶紧走,而是叫住了他,说老爷和夫人要见他。他惶恐不安地被石胆带到刘太丞家的后堂,在那里见到了一脸严肃的刘鹊和居白英。他以为是自己送的炭墼出了什么问题,还想着要挨上一顿责骂,哪知刘鹊竟对他说,打算将家中的婢女紫草贱卖与他为妻,问他答不答应。
祁老二将这些往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讲到这里时,自行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盏,一口喝了,摇摇头,往下说道:“小人那时脑子里嗡嗡地响,刘老爷问了好几遍,小人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紫草那么好一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又美,人又那么好,小人却长得这么丑,年岁又大,哪里配得上她?可刘老爷执意要这么做,夫人还说小人不肯答应,便去外面随便找个腌臜泼皮,将紫草姑娘卖了。”
“刘鹊和居白英为何要这么做?”宋慈听到此处,不禁微微凝眉。
“刘老爷说紫草姑娘犯了大错,不听他的话擅自去医馆帮忙看诊,煎药时拿错了药材,害得病人服药后险些丢了性命,刘太丞家因此声誉大损,不能再容下她,准备将她贱卖了,要给她寻个去处。”
“那你答应买她了吗?”
“小人……小人答应了。”祁老二把头埋得更低了,“小人本就是讨不到媳妇的粗人,老早便断了这方面的念想,就想着这辈子多挣些钱,安安稳稳地给哥哥送了终,便再没什么遗憾了。小人怎配让紫草姑娘做妻子,紫草姑娘又怎会甘愿嫁给小人?小人原本不该答应的,可……可那时小人鬼迷心窍,当时刘老爷追问再三,小人竟点了头……”
祁老二说这话时悔恨交加,可当年答应买紫草为妻时,他虽然也觉得惶恐,觉得不妥,但更多时候是大喜过望的。他那几天便跟做梦似的,有时半夜醒来,忍不住扇自己两耳光,掐自己几下,生怕这些都是假的。那时刘鹊催得急,要他三天之内将紫草娶过门。于是他拿出多年烧炭卖炭的积蓄,先向刘鹊付了买紫草的钱,然后在临安城里租了一处屋子,屋子虽然不大,却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又找木匠铺买了一些现成的家具,将整个屋子布置得像模像样。他打定主意等紫草过了门,便让紫草住在城里,不让紫草跟着他去乡下,也不让紫草干任何脏活累活,自己只管更加卖力地干活,烧更多的炭挣更多的钱,绝不能委屈了紫草。可他不知道,紫草嫁给他,便是最大的委屈。三天之后,过门之日,刘太丞家没有将紫草送来,送来的却是紫草离世的消息。
“消息是石管家捎来的,他说紫草姑娘不肯嫁给小人,说什么也不嫁,夜里竟在后院上吊自尽了……”祁老二说起此事,痛悔万分,“紫草姑娘给小人治伤,不嫌弃小人,那是她心地善良,可是要她嫁给小人做媳妇,实在太过委屈了她,她又怎会心甘情愿?都怪小人贪念过了头,自己是一只癞蛤蟆,却还想着天鹅肉,答应了买她,这才害得她自尽。死的不该是紫草姑娘,该是小人才对……”
“你得知紫草死了后,”宋慈道,“有去刘太丞家亲眼瞧过吗?”
“小人去了,见到了紫草姑娘的尸体,用粗布盖着,放在后院的角落里。刘老爷因为紫草姑娘死在了自家,觉得晦气,原打算把钱退还给小人,再在城外随便找块地,将紫草姑娘草草葬了了事。可小人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紫草姑娘,便去求刘老爷将紫草姑娘交给小人好生安葬,之前买紫草姑娘的钱,也不让刘老爷退还。刘老爷应允了。小人便买了棺材,将紫草姑娘带回乡下,安葬在了自家地里。紫草姑娘还未过门,她生前也不愿嫁给小人,小人不敢将她当成妻子来安葬,只是想让她死后有个着落,不成那孤魂野鬼,逢年过节时,能有人给她上上香,陪她说说话。”
宋慈听罢祁老二的讲述,略微想了一下,道:“紫草上吊自尽后,刘太丞家有没有通知官府?”
“通知了的,府衙来了位司理大人,还有好些个官差。”
宋慈暗暗心道:“府衙司理,那便是韦应奎了。”问道:“这位司理大人,对紫草自尽一事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