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1 / 1)

“于我而言,大人的意志才是旨。”

“……清河,你发句话。摘这一颗脑袋,如获十万雄兵,京城危机立除。”

阿勒坦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犹如过招时短兵相接,便偷空插了一句:“他认同乌尼格是我的可敦,又怎会出手?”

“谁认同?!”“谁是乌尼格?”这下两人同时转过脸瞪着阿勒坦。

苏晏头皮发麻,只得当起了和事佬:“有话好好说,和气生财……呃不对,家和万事兴……也不对……总之不要内讧,亲者痛仇者快啊兄弟们。”

这下三道视线都齐刷刷转向了他,朱贺霖不满地道:“内讧?他一个率军入侵的敌酋,算哪门子的‘内’?更别提什么亲痛仇快了,要说仇,他不就是仇家榜排得上号的那个?”

阿勒坦不搭理朱贺霖,只是转头专注地凝视苏晏,说道:“乌尼格,中原皇帝对我敌意甚重,你所献联盟之策恐怕不成,不如就此与我回北漠继续做天赐可敦,京城的危机一样能解。”

苏晏一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回应,这番当面撬墙角的言论,触到了真龙逆鳞,把朱贺霖彻底激怒了。他霍然起身,剑指篝火对面的阿勒坦,剑锋在火光中寒芒闪烁:“你敢羞辱我大铭的朝堂重臣!又是起诨名,又是把毁名声的污水泼他,今日你若不死,朕绝不踏出昌平半步!”

阿勒坦似乎也被引动了真火,变了脸色喝道:“我阿勒坦一片真心诚意,岂能用‘羞辱’二字来亵渎!苏晏是不是乌尼格,是不是我的可敦,你说了不算,我和他两人自己说了算。我们在神明前许愿结合时,在旗乐和林举办婚礼大典时,你这坐拥后宫的皇帝还不知在哪座殿里凉快,倒来管我们的婚姻事!”

这颗埋藏多时的地雷炸得太突然,也太猛烈,苏晏被炸得头昏目眩,心里只一句话来回翻动:我死了,我凉了,我要被挂在紫禁城墙头鞭尸了……

他甚至不敢看朱贺霖的神情,低头盯着跳跃的火焰,听见周围惊蛰慌鸣中一片死寂的沉默。

朱贺霖一点点吸着气,仿佛从轰然而降的冰川中层层挣脱出来,满心惊愕与震怒,不知为何却不敢直接问当事人,逼视荆红追道:“你护送他去的山西,期间近两个月断了音信,豫王称是随军行踪不定导致,究竟实情如何,你应该清楚!”

大人没发话,荆红追就像一块真正的岩石,冷硬无言。直到听见苏晏认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阿追,你说吧,告诉他。”

荆红追这才用他一贯平板的叙事风格,把苏晏当时怎么在云内城之战时摔伤脑袋失忆,怎么流落北漠被阿勒坦收留,怎么阴差阳错地成了“天赐可敦”,怎么在一片混乱中离开杀胡城,最后又怎么回头去找阿勒坦解毒救人……简明扼要地说了一番。

他说得再干巴巴,也不能影响朱贺霖从中听出了怒涛惊澜。

朱贺霖脑子一片嗡嗡的响,再仔细听,嗡嗡变成了急促懊恼的笃笃,分明是不久前清河刚回京城的某一天,从点穴昏睡中醒来后,拿脑袋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

那时,荆红追说:“我早说过,大人清醒后会撞墙的……”

“撞墙?为何?”他不解地问。

“为失忆期间的事感到懊恼吧。”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呢?

――既然是“失忆期间”,就算做出什么离谱的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

――不知者无罪。再说能有什么懊恼事,能比他身体要紧。

他转身心疼地去拖苏晏:好啦,没事了没事了,不会有人责怪你,你也别责怪自己。

朱贺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想拿自己的脑门去撞墙、撞树、撞岩石……就这么短短的两三个月,一个没看住,人就他娘的红杏出墙了!出的还是长城的城墙!

至今没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说法,各种过不了心里的关;转头却毫无心理负担地跟敌酋海誓山盟去了!

还当着那么多北漠臣民的面,举行了大婚庆典!穿个红纱衣都嫌羞耻难堪的人,却肯穿婚服,办婚礼!

朱贺霖在气到昏厥的边缘,深深地呼吸,从齿缝里挤出变调走板的、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语:“失忆、有如、换了个人……既然如今记忆复苏,之前走岔的道……堵死就是了,再不行就炸塌。清河,你过来,过来握住朕手中的剑柄……”

苏晏有些担忧地挪过去几步,被朱贺霖一把拽到臂弯里,将剑柄塞进他掌心,两人一同握着。朱贺霖握着他的手背使力,剑尖划破篝火的火焰,指向对面的阿勒坦:“杀了他,你就彻底跟那段令你懊悔的往事割裂,从此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勒坦像座山峦一样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面上的神情却阴晴不定,眼底极力掩盖着受伤似的痛楚之意。“乌尼格……你清醒之后,感到十分懊悔?因为想到与我许的诺、做的事,因为那段似是而非的感情,让你懊悔得去撞墙?”

苏晏恍惚又回到了旗乐和林的寝殿里,他坐在窗台上,背后是空悬的天与浸泡了诅咒的河流。阿勒坦就是像此刻这么看着他,眼里是怒与惧与难以言喻的痛楚,那么多纷杂激烈的情绪,像倒映在黑夜河面上的火光。

他不能再让这火光熄灭,不能让怯绿连河中雌狮萨满刻毒诅咒的回响声,淹没阿勒坦烈日融金一样的灵魂。

苏晏用尽全力,抵御着朱贺霖的手劲,缓缓压下剑尖。他以极认真庄重的口吻说道:“我不会杀阿勒坦。非但不会杀他,只要他不背弃我、伤害我,我也永不背弃他、伤害他。”

朱贺霖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忽然伸手抚摸他帽中长长了一些儿的茸茸短发:“清河,你是不是脑伤发作,记忆又混乱了?”

苏晏坚定地摇头:“这是乌尼格的想法,也是我苏晏苏清河的心里话。”他抬眼望向阿勒坦,一直望进那双流金眼瞳的最深处,“阿勒坦,如果你还记得我心中念想、接纳我的献策,那我就愿意相信北漠大军这场直逼京师的进犯另有隐情。我等着你亲口对我解释。同样的,我也会亲口对你解释,阿追、沈柒、皇爷、豫王……他们的事。”

“朕呢?”朱贺霖突然问。

苏晏一时没听清:“真什么?”

朱贺霖勃然大怒:“――我呢?独独缺了我一个,你把我朱贺霖置于何地?!”

苏晏愣怔过后才反应过来,还真把小朱同志给漏了……可也不能完全怪他,这会儿两人剑拔弩张的,他对阿勒坦说话时当然下意识地避开朱贺霖的名字,以免进一步激化矛盾。

谁知道平时不拘小节的朱贺霖,这会儿敏感又尖锐,一下子就炸毛了。

他连忙补上:“当然还有贺霖你。”

盛怒中的朱贺霖已经不吃他亡羊补牢的这一套了,倒提着剑,发出令人胆寒的冷笑:“苏清河,你可真是没良心到极点了!我是怎么全心全意待你的,而你又是如何三心二意加起来五条异心地回报我的?还以为这次回京,你看到我成熟稳重了,能独当一面了,会对我另眼相看,会正视我们之间的情意……谁能想到呢,我依然是最不被放在眼里的那个,你宁可委身一个形如鬼怪的北蛮子,都不愿把心思多放几分在我身上!”

“苏清河啊苏清河,你说我这么生拉硬拽地巴望着你回心转意,而你满心不情愿又碍于君臣之礼不得不敷衍我、糊弄我,这样子的‘一生一世永不相负’有什么意思?”他猛地把苏晏从自己臂弯里搡出去,厉声道,“不如先砍了你,再杀你那奸夫野汉,让朕彻底死心,将来就做个你心目中不循私情的千古帝王!”

他边咬牙说着,边真的朝苏晏一剑砍了过去――

阿勒坦一瞬间心提到喉咙口,猛地拔出弯刀,跃过篝火要去扑朱贺霖。

荆红追忽然出手了――抓住阿勒坦貂裘滚边长袍的腰带,一把拽了回来。“莫慌,不急。”贴身侍卫很没有职业道德似的说道。

阿勒坦回头,用急怒的眼神瞪他,弯刀向后斜削。荆红追轻易化解了这刁钻的招数,眉头不皱一下,沉声道:“大人心中有数,不希望我们出手相救。”

“凭什么这么说!他不懂武功,万一伤在剑下――”

“凭我对大人的心领神会。大人方才看了我一眼,是拒绝救援的意思,他相信小皇帝不会伤害他,同时也想给对方一个发泄口。”

“就一个眼神,你解读出这么多有的没的?”

荆红追心平气定地仰视阿勒坦,眼底隐隐有自傲之色:“论对苏大人心意的了解,还得是他的贴身侍卫,旁人无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