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1 / 1)

那个命定之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尽管迷雾涌动,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但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与重量,就像冬季覆雪的乌兰神山一样、像夏日初绽的扎蒙蒙花一样,庄重而轻盈地压在他身上。

他能感觉对方正在用力按住他痉挛的四肢,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一颗颗热汗滴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

他能感觉自己腹部流淌着另一个人的鲜血,那股血气渗入肌理,如甘泉滋润龟裂的土地,激发刺青染料中蕴含的药力,在死亡降临最后一刻,将流失殆尽的生命力死死锁在了他的体内。

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由轻到重,渐次清晰。

周围语声嘈杂,惊叹、祈祷还是感天谢地,他并听不清。他拼尽全力只想睁开眼皮,去看清使他濒死还生的那个命定之人,哪怕只看一眼――

那人抚摸着缠绕在他手臂上的发带,发带末端垂落下来,竹叶形状的玉片相互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清响。

他仍睁不开眼,却听见耳畔一个轻轻的声音,像恳求,又像命令:

“阿勒坦,活下去。”

那一刻,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想要活下去,想要睁开眼,想要看清那张脸,想要紧紧拥抱神树恩赐的伴侣。

沉重的眼皮终于睁开,他看见了镜面中的一张脸:白玉为皮,风流铸骨,含情在唇,桃花入眼……苏彦的脸。

――阿勒坦猛地睁开双眼。

幽暗宽敞的穹帐,一阵急似一阵的咳嗽从床角的地上传来,被毡毯捂得沉闷,却还是无法被帐外呼啸的风雪声掩盖。

剧烈咳嗽声到最急促时戛然而止,随即是死一样的沉寂。阿勒坦骤然心惊地跳下床,光着脚冲到一团毛毡堆前,把他的小狐狸连窝一同端起,紧紧抱在怀中。

从毡毯的缝隙中露出苏彦蹙眉闭眼的半张脸。阿勒坦掌心虚握在他后背拍打几下,没有动静,心急之下用了些力道,终于听见哮喘似的一声抽气声,紧接着又是一串咳嗽,这下心头大石才落了地。

苏彦将前额抵在他的胸膛剧烈咳嗽,在半睡半昏迷中难受到了极点。

阿勒坦只觉胸口触到的皮肤冰凉,连忙将雪狐皮毛制成的裘被又给裹了一层,抱着苏彦倚坐在床头。他躯体魁伟,苏彦窝在他胸腹间,犹如睡在肉身的床上,浸泡在热而鲜活的气息中,又兼倾斜着上身,咳嗽便慢慢减轻了些。

“……回家……想回家……”

阿勒坦听见怀中人的呓语,持着刀箭、覆着甲胄的一颗心,心底最柔软的某处被这把最虚弱的匕首刺中。

缀满金玉的白色长发垂落下来,北漠圣汗低下头,用嘴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苏彦的前额,沉声道:“我的乌尼格……阿勒坦所在之处,便是你的家。”

怀中之人是否就是梦中赠予他发带的男子?是否就是能解他血毒的命定之人?两个月后的死期是否真的会降临?这些迫在眉睫的疑问,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催人了。

向西翻过阴山,回遥远的瓦剌本部肯定来不及,而离此最近的大部落……不,那里也不一定能备齐药材,得渡过和林河往北走,去到曾经鞑靼王庭的所在地,由汉人建立起的都城――旗乐和林。

大约七日行程,若是急行军,三日夜或可抵达,只是若要顶着暴风雪赶路,极为艰难。只能祈祷天亮后风雪能停歇或是转弱。

阿勒坦仰头望向穹顶。毡帐中看不见夜空,但他的视线仿佛穿越风雪,祈求地望向长生天上的诸神,喃喃地吟诵起萨满神歌。

正文 第378章 伤愈替我解毒

时人称呼沙漠为“瀚海”。于是阴山内的一带狭长戈壁,被叫做“小瀚海”;而阴山之外的北漠地界,有片更为广阔的沙漠则称为“大瀚海”。

荆红追此刻便行走在风雪交加的小瀚海上。

为了救回被北漠骑兵掳走的苏大人,他一路追踪着行军留下的马蹄痕迹,直至暮色降临后天气变得恶劣,暴风雪再次降临。

戈壁滩上只有结冰的碎石与砂砾,不仅无处躲避风雪,还容易被狂风卷起的石块砸伤。

荆红追持剑在手,并不惧风雪与飞石,但他从战场上捡来的坐骑却是一匹成了精的北漠老马,一见这种天气,立刻跪伏在沙地上,怎么拉拽也不走了。

他只好弃马徒步,施展轻功赶路,但风雪太大,整片戈壁变作了灰蒙蒙的混沌,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他朝着一个方向顶风冒雪地跋涉了两个时辰,最后发现自己又兜回原地。

纵然武学宗师境界,也仍是凡人之躯,难以与天地伟力抗衡。荆红追无奈之下,只好背靠马腹盘腿而坐,枯等一夜,直至风雪势弱后方得以再度启程。

这一夜风雪卷走了所有的车辙马迹,荆红追穿越小瀚海后,在茫茫的敕勒川上搜寻,中途还遇见了两名黑云突骑的斥候。

斥候做北漠打扮,荆红追以为是阿勒坦手下的骑兵,逮住两人后好一番审讯,最后彼此表明身份才解除了误会。

从斥候口中得知,前一日阿勒坦的大军的确在阴山脚下扎营躲避风雪,因为他们搜寻时发现雪地上有几根来不及拔走的、固定穹帐的桩子,以及半条断裂的坠绳。

按说风雪渐小后,敌军会再次南下攻打大铭边境,可不知为何,竟像是突然改变行军计划,转道离开了一样消失无踪。

“可探明阿勒坦大军转道的方向与目的地?”荆红追问。

斥候道:“大多数痕迹都因为风吹雪落而难以辨识了。只能肯定并未向西翻越阴山。”

“他们没有回师瓦剌王庭。”荆红追思索,“应该也没有南下。毕竟十万大军,若是夜渡小瀚海不可能毫无动静,我昨夜就露宿戈壁,多少会有所察觉。”

斥候也觉得疑惑:“不西归,也不南下,阿勒坦能去哪里?有何意图?”

荆红追从怀中掏出一张北漠舆图――这是苏大人根据兵部旧图进行勘误后,亲手绘制的地图,边缘还画着特别的线段,大人称之为“比例尺”,说能使距离更加精确。

他将舆图平铺在马背上,观察过周围山势,点出他们目前所在的大致位置,然后指尖沿着附近的和林河,滑往东北方向的下游区域,落在一个叫“威虏镇”的地方。

“此处是北漠鞑靼的境内,为何地名与中原无异?”荆红追问。

斥候甲答:“这个地名是太祖皇帝取的。我朝建国初攻伐北成时,太祖与显祖皇帝何止打到威虏镇,还攻陷了他们的王庭旗乐和林,甚至打到了极北的坝额湖。

“可惜呀,这些草原鞑子就跟野草一样,那句诗怎么说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北成亡国了,他们便散作鞑靼与瓦剌两大势力,几十年来仍在一边内斗争夺宗主权,一边外扰大铭掠夺畜物。”

斥候乙插嘴道:“如今内斗没有了,阿勒坦不是自封圣汗,统一北漠了么?当时他兵临鞑靼王庭――旗乐和林,逼得‘雌狮可敦’抱着鞑靼小可汗从宫殿高处跳河自尽,又几乎屠尽鞑靼王室,只留一个公主,拿来与自己的心腹部下联姻。此举一下子就震慑住了鞑靼的大贵族们,纷纷对他俯首称臣,这手段……啧啧,果然是一代枭雄。”

越是了解阿勒坦的行事手段,荆红追越是为自家大人忧心忡忡,觉得阿勒坦经历过中毒与丧父之后,性情大变,显然已经不是几年前在灵州清水营见到的那个率真爽朗的贩马汉子了,若是被他认出苏大人的身份,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残暴举动来。

他关心则乱,指尖真气微泄,险些把“威虏镇”戳出个洞。

“阿勒坦会不会撤到了这里?”斥候甲端详着舆图上的这个指印坑。

斥候乙摇头:“我不知北漠人管‘威虏镇’叫什么,但那处仅仅是个部落聚居地,不算很大,怕是养不起十万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