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1 / 1)

荆红追把裹着腊肉的烧饼在火上烤热,没那么硬了,递给苏晏。

苏晏恹恹地咬了几口饼子,开始喝水。

阿勒坦忽然起身走过来。他的衣袍正在火旁烘烤,赤裸着健硕的上半身,肌肤在光晕的舔舐中宛如流动的深色绸缎,发辫上的珠环与颈间胸前的黄金项链闪闪发亮。

他把拧开的牛皮水囊递给苏晏,说道:“马奶酒,喝喝看。”

苏晏犹豫了一下,想起前世去草原旅游,导游特意交代:当地人敬酒时,游客要立刻接住,能饮则饮,不能饮也要品尝少许,再将酒归还主人。若是推推让让不肯喝,就会被认为是瞧不起主人,不愿以诚相见。一旦被认定为虚伪傲慢,就很难再取得他们的友谊了。

于是他伸手去接,荆红追拦住:“公子,让属下先试。”

阿勒坦脸色未变,浓眉下的鹰目却掠过不悦的精光,盯着荆红追问:“试毒?”说着挑衅似的,自己先喝了一口。

苏晏轻轻按住荆红追的手背,打圆场:“他是我贴身侍卫,习惯了凡事先警惕三分,并没有怀疑阁下的意思。”

“阿勒坦。”

“什么?”

“我叫阿勒坦,不叫阁下。”

苏晏笑起来:“是,阿勒坦,谢谢你请我喝酒。”他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觉得既有绵长的奶香,又有甘爽的酒味,口感圆润柔滑,还有些酸甜。

前世他也喝过马奶酒,呈黏稠雪白的乳状,酒精度只3度左右,不会上头,但有些奶腥味。他并不是很喜欢。

但这回喝到的却是清澈的玉色,毫无腥味,估计是经过了多次发酵,去芜存菁,酒性也更烈了些,很是下口。

“‘味似融甘露,香疑酿醴泉,新醅撞重白,绝品挹清玄。’看来前人的诗并未夸大其词啊。”苏晏又喝了几口,笑着把水囊还回去,“你这马奶酒是绝品。”

阿勒坦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你喜欢,这袋酒就送你了。”

苏晏为难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送了我绑腿和马奶酒,我却不知该回礼什么好。出门在外,身上也没带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荆红追对他道:“大人,回什么礼都不如银两实在。”

苏晏点点头,就去掏钱袋。

阿勒坦却将视线投向他发间一条浅青色发带,指着说:“不要银两,把那个送我就行。”

苏晏微怔,伸手摸了摸发带。素软缎上暗纹如竹,末端坠着两枚小巧剔透的叶形玉片,他在定边城的成衣铺子里一眼就相中了,便将两侧鬓发用这缎带束在后脑,带梢玉坠随着青丝垂落,走动间互相敲击,发出石上清泉似的泠泠微响。

“这东西做得还算精致,但不值钱。”苏晏有些赧然,解下发带,递过去。

阿勒坦接过来,似乎很高兴。纤细缎带绕在他茶褐色的粗大手掌上,像碧萝缠古木,又如蛟龙身上披着一条玉绶,深浅分明。

荆红追冷眼旁观,心里十分不得劲。用银两交换,钱货两讫即可,非得索要贴身佩戴的发带,不是佻薄是什么,大人还真当北漠人直爽,没看出对方包藏的贼心。

但送都送了,他不好强行阻拦,削了大人的面子,又咽不下这口恼杀人的恶气,于是脸色更加冰冷。

阿勒坦摆弄着缎带,扯起一根细长发辫看了看,又在前额比划了几下,似乎没想好要该绑在哪里。苏晏看着他,忽然想到洒遍原野的秋阳,微笑道:“北漠人也戴抹额吗?”

阿勒坦说:“我们叫眉勒。冬天寒风凛冽,用三四指宽的兽皮做成眉勒戴着挡风,也有用皮革做的,上面钉满大片金银和玛瑙、绿松石。”

“这条缎带太细,不适合给你做眉勒,要不加宽后镶上金玉,改成腰带试试吧。”苏晏建议。他真心觉得,这发带书生公子哥系着还能算温文尔雅,给阿勒坦这种草原大汉用,就显得不伦不类了。

阿勒坦不想改动缎带,但也没有当面反驳苏晏,于是将它缠绕在左手腕上,打了个活结,乍一看还以为手受了伤。

苏晏的视线从对方的手腕移到腹部,那块树形刺青在火光中显眼得很,青黛中泛着微微的金色珠光,像是在肌肤下渗入了一层金粉。

这棵名为“托克提拉克”神树,虽然只以刺青的形式显示出它的轮廓,但仍能清晰看出枝干盘虬遒劲,树身众藤环绕,树冠繁茂如云,强壮蓬勃的根系一直深向……肚脐下方,没入裤腰。

他没来由地胸口一热,忙吸了吸潮湿的夜风水汽,驱散这莫名其妙的热意,带点赧然地说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摸一下你的刺青?”

阿勒坦愣住。篝火旁的瓦剌汉子们本正在吃喝说笑,不知谁听见了这一句,脸色惊讶地对同伴嘀嘀咕咕,导致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他们。

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苏晏不禁怀疑自己说错话,触犯了他们的禁忌,想到对方“语不投机则随时拔刀而起”的战斗民族属性,当即缩了缩脖子:“没有没有,我随口瞎问的,别当真――”

阿勒坦眉头微皱,脸色严肃,在荆红追按剑而起时,忽然一把拉住苏晏的手,郑重地按在自己的腹肌上,“你摸。”

破庙中的气氛莫名透出紧张感,苏晏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手指在刺青上来回磨蹭,收回来时又搓了搓指尖。

没有染上黑色污迹,也没有粉末或黏腻感。

刺青所用的染料深入肌理,并不会因为外力摩擦而掉色。

“你们用什么做刺青染料?”

“云母石磨的粉,加上植物汁液。”

“北漠其他部落也一样?”

阿勒坦不知道他究竟想了解什么,但仍耐心回答:“是,刺青染料的配方都差不多。我族喜爱黄金,便多加些云母粉,光照时会微闪如金。”

苏晏心念暗转:那名掳走他的鞑靼骑兵,胸口苍狼刺青掉色,想必不是纹的,而是画的。看来这批人身份可疑,究竟是不是鞑靼部落的还很难说。如果不是,他们是哪个部落?又为何要伪装成鞑靼人,进入大铭境内劫掠?是想挑起战争,还是栽赃嫁祸?

由此再推想,如果入侵边关的不全是鞑靼人,还有其他部落的骑兵,其首领们却在明面上对景隆帝的招揽表示出响应之意,暗中会不会另有企图?

他用曲起的手指,抵着下颌沉思。阿勒坦则低头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神情有些复杂,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左腕间的缎带。

“……你在想什么?”他问苏晏。

现在就连瓦剌也在苏晏怀疑的范围内,他不想说实话,随口应付道:“在想你挺干净的。”

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之前被那北漠骑兵的体臭熏得险些背过气去,也能理解干旱地区水源不足,长年放牧与征战的人未必顾得上清洁自身。但若是叫他再闻一次,那是捏着鼻子也绝不愿靠近了。

刚遇见阿勒坦时,苏晏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后来发现对方身上并无异味。再看发辫与颈间的金饰,猜测他可能是瓦剌贵族,会亲自带人来大铭贩马,或许是彼族的历练方式,也或许是用贩马来掩饰其他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