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周身一顿,‘砰’的一声,刚刚攥紧的手落了空,一道高门隔绝他们两个。但黛玉知道林言也听到那个声音,并且立刻就分辨出那个声音。

“开门开门!”门在颤抖,但并不肯轻易打开。在那个梦的最后,黛玉只听到林言近乎凄厉的声音

“姐姐!!!”

“妹妹,好妹妹,我求你了,你不在,我做什么都没劲。”

宝玉的声音还絮絮响在耳边,叫黛玉回神。阳光投在炕桌上,分出密匝匝的格子,金灿灿又甜蜜。

这叫黛玉有一刻恍惚,好像那温柔的格子里下一刻就会生出爪牙......

她还回答着宝玉的话,声音轻微,眼前却还招摇着那些红的绸缎,在空中飞扬。

“老太太醒了,正叫姑娘过去说说话呢。”小丫头的声音又唤醒她第二次,黛玉仰起脸,笑着抚平膝盖处的一点褶皱。

“这会就过去。”

宝玉还跟着她,那水红的褂子,在那些更加红艳的映衬下,好像真的作了一道影子。

影子变得越来越小,又动着,经过几道古代矮墙,越过淌过去的四指宽的细流,透射到长着青苔的石头上。

饶是柳湘莲在外行走惯了,在这样湿滑的地方也难免忙乱,一不留神便给鞋边添一层浓绿。

“公子,对不住”领着他的管事却像是很熟悉这一块的路途,回过身去又去搀扶柳湘莲。柳湘莲却有些不好意思他本就是好奇,非要跟过来,这会看来原来是耽搁人家行程。

“公子,不妨事。您瞧,再绕过这一块,咱们就到了。”

林言家里的管事也有一副体贴的心肠,柳湘莲暗自思量着,远远就看到一处残破的房屋。

说是房屋已经不确切原本应当覆盖屋顶的茅草一丝不剩,充作房梁的架子也只剩下焦黑的残枝柳湘莲确信,他只是稍稍一碰,那黑炭自己就碎了。那一摊废墟前面坐了个枯瘦老头,花白胡子到胸口,整个人好像一颗干瘪的豆子,在这茂盛的林间中无动于衷,没有生根发芽的念头。

被竹栏杆包围的小院里还有几个农户在帮忙,他们看见管事,却都走过来跟他问好,也打听主家近况。听说林言在准备乡试,为首的一个,年纪大一些的连连点头,肯定道:“咱们家公子,从小就是会读书的。”

柳湘莲有点好笑,他晓得林言从小且不在苏州。可看着他们真诚的样子,他明白林言素日所为不需明说,心底更加高兴有这样的朋友。

那些农户跟管事的熟,因着这份熟稔,也并不避讳柳湘莲这个生人面孔。

“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管事问。

“谁知道呢,正是睡觉的时候,狗叫大家都醒了,出来看见这里‘哗哗’,半边天都红。”农户想一会,跟管事说:“约莫是四更的时候。”

“这几个子儿给你们,先在村里收拾个空屋。眼看又要下雨,几场雨淋下来,好人也死了......。”

“您这是做什么,别的不多,空屋子还是有。”那农户执意不肯收,他瞥瞥那颗干瘪豆子,跟管事道:“这一准儿是少爷的好心,您劳驾回去也劝劝,这事管下去没个时候!”

“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爷正要考试,别叫他在这时候分身,你说是不?”

林言显然是个很有分量的借口,柳湘莲发觉那些农户原本还有话说,但听到管事这一句,立刻就收了声。可他想起另一事,跟离他最近的农户问:“不是说这火是别人放的么?”

“哪里会?这地方我们都不常来他一个疯子,屋里又都是纸啊,木头的想来自己点灯不留心,一个火星子就着了。”农户说到这里却像是有点嫌恶的样子:“公子心肠好,年节时候也惦记我们。他见了,扒拉了几块荒草,却说他这一块也是公子家的田地其实哪里是,只是公子......不介意养这么一个疯子。”

他还要说下去,管事的却摇摇头,示意不必再提,吩咐几个家丁帮忙把干瘪豆子带到村子里去。那几个把干瘪豆子架起来,半托半请往外面带,经过柳湘莲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脚步,恶狠狠朝最后说话的农户唾过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57章

论决断乡试前后

“他们是一定会背后嚼舌,我也管不了别人的嘴,只盼着莫要气着我姐姐。”茶壶嘴里淌出淡金色的瀑布,林言之后的声音比瀑布更加冷冽:“到底不好断绝,老太太又在,说一句心里想念,难道还能不去么?”

窦止哀看着林言把一封信摆进匣子,一封接一封,全是来自京城的问候。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自从那一日他被师弟‘挑出错处’,对上林言就总有几分心虚在。

也不算诓骗,只是话没说全

窦止哀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知道该不该感谢林言到了这时候还肯相信他些。

不过他不信也没有办法,窦止哀总是帮他度过危难。林言若不信窦止哀,难道要信那些这会就急着谋划的?

豆大的烛光闪烁一刻,林言自己把灯芯挑了,叫火苗燃得更大些。

“明日便下场考试,你不早早歇着,难道还要苦读一夜?”

“自然不是,只是师兄看上去有话要说,我这会睡了,你还要再捱一天。”

“过分聪明的孩子没人爱。”窦止哀说这话半是责怪,半是怜悯。林言却不在意,挡下窦止哀探向酒瓶的手,不叫他夜里多饮:“那就要怪师兄没在我小时候就说这至理名言现如今,我再藏拙,只怕后果比那方仲永还不如。”

窦止哀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晓得林言的意思:到了这时候,林言露怯,只怕等不到‘泯然众人’的时候。

而看着光影明灭中林言骤然垂下去的眉眼,窦止哀的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

方仲永都还有个父亲呢。

外面的夜枭凶狠地叫起来,林言循着声音看去,被自己调亮的灯烛勾勒出完整的侧脸。窦止哀忽然意识到林言的年纪还很小,他还是一个年轻到可以做他的儿子的孩子。只是平日总表现得太过妥帖,叫人挑不出什么大错,于是总叫他忘记这一点。

窦止哀跟林言一般大的时候沉迷诗书与盛名,而林言却已经无可奈何的被雕琢了在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时候,做了被所有人期待的样子......

有什么东西在窦止哀的舌尖上划过苦涩的,掺杂着愧疚和恼火他清楚他也是雕琢者之一。那些恍然好像茶叶梗留在舌根,叫人难受。而当他再开口时,说话还是那样吊儿郎当。

“我是怕说出来气着你,坏了明天考试的心情。”

“师兄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么?”林言把窦止哀那一刻的怜悯收入眼中,不知怎么,他并不觉得温暖或者委屈,反而是一种与人说不通的无奈。

现世事实如此,各人有各人的无可奈何。师兄孤身一人落得洒脱,林言不是,也全然没有这个意思。

他才不要做世外仙人,他只想跟姐姐两个人健健康康、长长久久相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