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话?!”这些不光是探春吃惊,连院里也陡然安静。方才乱糟糟、闹哄哄的劝慰好像都落了空,只有赵姨娘先前丢在地上的手帕还遭风吹着,露出沾了尘土的花样。

这一下赵姨娘也静了,再没有方

才的嚣张气焰,低头拧眉,懊悔自己管不住舌头,怎么秃噜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候,探春眼里心里的水汽恶气都不见,只是很平静想着赵姨娘的话。

她知道赵姨娘为什么说这个。

是呢,林言来了这儿,大家伙儿也愿意敬着,捧着。可是私底下,谁都知道林言不是亲外孙,他甚至不是一开始就养在名下的养子,而是姑奶奶快要不好了,才急匆匆拉到身边的孩子。

林大人或许有叫他承挑宗族的意思,可是如今又叫他随着林黛玉一起到了这里,说着严加教导,却至今也不曾督促他学问,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林言纵然得了老太太喜欢,得了舅舅夸奖,得了夫子赞赏,可到底在众人心里存下一个疑影儿。

林言,他到底……

赵姨娘不安的喘息叫探春回神,她的这个姨娘的心思也清楚了林言与贾环一般大,一个众星捧月样,另一个却如一道影子,再加上府里人的碎语和撺掇,姨娘当然不忿。

想到这儿,探春咧咧嘴,拾起地上的帕子,又丢回赵姨娘怀里。

“再怎样人家都有个正经姓林的姐姐,姨娘争什么气?”

荣国府没有墙,人人都是耳聪目明,人人都是颖悟绝伦。这样的风声乍起,且很乖巧地不敢传进老祖宗的耳朵里。

贾母依旧爱惜这些儿孙,见着他们,也是充满疼爱的揶揄。

“这些皮猴子竟学好,从前三五不时就聚在一起闹一闹,这会听得却少些。”

底下人一齐笑开,各式各样的脸,嵌在同样华贵的瓶盏里。分明满屋奢华器皿,声音却空荡荡响着,急寻着一个缝儿就要钻出去。

日头隐秘地流转几日,许多双眼睛看着,嘴上计较着,看这事到底要怎样落地。

于是,捡着一个晴朗的日子,迎春惜春便结伴便到了探春那儿。见她闭着窗户,一个人闷坐,迎春偎到她近旁,叹道:“左右不是你的错处,你这样疏冷着又是何必?”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探春却梗着脖子,眼中隐约又上去泪意。

“我哪里不愿同他们好,只是话是我姨娘说出去的,传进他俩耳朵里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我是实在没脸,情愿做个冷心冷肺的,强如上人家跟前讨嫌去。”

“这是什么话。”迎春与惜春对视一眼,晓得这是探春的伤心处,便不往这儿多提。

“我们是才从林妹妹那儿过来的,她实不曾怨你,还与我们说怕你与他们生了嫌隙,是以才不再去。”

听她这样讲,探春转过身,扯了帕子压在唇下,眼泪簌簌掉下来。迎春觉得似有转机,赶忙又道:“林哥儿也问起你,说他不日要离府去,探春姐姐却总闷在屋里,再不去,就真没什么一处相处的时机。”

“离府?”探春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却叫这两个字眼惊一惊:“他离府做什么?要回扬州去?”

“不是。”迎春摇头,隐约带上一点笑意:“这便是我俩来寻你的第二个因由你这几日闷着,想来旁人也不愿拿相关的说给你听,恐怕你难受。可这实在是个喜事,没准你听了,伤心事就散了。”

“是什么喜事?”迎春难得这样子,倒叫探春心里好奇。

“林哥儿将要拜先生,是位了不得的大儒。”

这方院的风渐渐止息住,叶子打着旋落地,溜溜达达,扣开另一扇窗,推着一股湿气进到室内。

紫鹃于是掩一下手里的单子,跟黛玉笑道:“姑娘,咱们把窗儿关了吧,别着了凉姑娘?”

“嗯,关了吧。”黛玉抬头,轻轻应着,心里却想也许该开着,冷一些,才叫人不容易犯了春困。

她心里惴惴,最开始的欢喜只存留极短的时间便褪去,一股莫名的忧虑笼罩她,曾经摆在心里的那只窄口瓶又叫人抬了出来,啵咕啵咕的淌不顺当。

“当真只带这些?”她问。

“是,斐先生说只带当季衣物就好,旁的笔墨纸砚并书卷一概不要。”林言笑着,像是要定黛玉的心。可黛玉却恍惚起来,眼前的笑和几日前重合。

她忽然想起一点旧事。

林言比黛玉小上一整岁,又比她血亲的弟弟略大些。洪灾里逃出来的,一场高热带走他的母亲,独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为他洗身的嬷嬷信奉面相的说法,偷偷跟一起的婆子念叨,说这孩子耳后有一枚赤红的胎记,忧心将来不听良言做了小人。又说他瞳仁太黑,暗沉沉的,恐怕要把心思都吞下去。

这些话是母亲告诉她的,说这个的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很重,可她依旧是笑着的,眼里闪烁着悲伤的颜色。

“玉儿,你知道那个嬷嬷最后怎么了么?”

黛玉摇头,贾敏的唇角落下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她那个面相极好的儿子沾了赌,要不到钱,将她打死了。”

仿佛说了什么带着不详的谶语,又好像意识到这样凄惨的事件会叫女儿惊惧。贾敏扯一下眼角,紧接着便是大颗眼泪坠下去。她病的重,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嘴巴仍动着,却不知道是在跟黛玉说话,还是在追问看不见的神明。

“我的女儿怎么办呢?我的女儿怎么办呢……”

她这样喃喃着重复两句,然后又扭转头来,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温柔地笑:“玉儿,你且回去吧,我累了。”

黛玉知道母亲并没有歇息,也知道那一夜母亲与父亲说了许久的话。第二天,佛奴就被领了来,磕头,叫了父亲母亲,真切做了‘林言’,成了她的‘弟弟’。

这个弟弟敬畏父亲,体贴母亲,唯独对着她时时带着快活的孩子气。黛玉曾问过他缘由,可林言只是嘟囔一句,黛玉没有听清,林言又忸怩着不肯说,任凭她追问至今。

林言拜师,实在是有些突然的。

春夏交替的时候,与林如海同年的斐大人补缺回京,虽说算不得升迁,可总是到了天子脚下。林言来时得了父亲嘱咐,按规矩给相熟的人家奉了拜贴,如今斐大人回京,他便也给斐府补上一份。

按理说,如此便也过去。可斐大人很热心,并不因着林言年幼有什么轻慢,反而加回一贴,邀林言去府上一叙。父亲的友人放下身段邀请,林言是为小辈,不能不去。可这一去,却发觉斐府不只有斐大人与他的妻儿,还要另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斐大人的父亲,从来闲云野鹤一般,恰好在这时来见见儿子孙子。

听说前科探花的儿子过来,略加考校,又听林言说并未入哪里的学塾,斐自山的胡子尖儿飘动一下,眼珠几乎刻在林言脸上。

“你这小孩有趣,算得上机灵。若不怕我老头子脾气坏,不如到我这儿来,也省得叫那些半吊子耽误去。”

斐自山年少时便是以才气闻名,后来青年时一举入仕,却看不惯官场倾轧,只一年便辞官而去,帝王三请也推拒。如今人至暮年,那身傲气未散,看着底下新鲜出炉的弟子,老先生的笑容带上些严师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