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扫兴,林言寻声看去,见正是方才识得的淮安王世子。秦向涛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只是他兄长这时过来,于是不尴不尬笑两声,告了罪。留他哥哥与其余人交谈,自己引着林言于陈谦时往下风处去。
这般避了人,林言也不跟秦向涛兜圈。只是想着这会都在一处,他们三个忽然脱离只怕不好,于是便要拉他回去。陈谦时也有此意,然而跟着多说几句,两个人各得秦向涛的白眼两枚。
“我是想着先与言弟说清,免得我自家好友误会我小心眼儿,亦或者着了别人的道儿。”秦向涛哼一声,转而向林言道:“我不曾议论什么,只是先告诉你若是后来有谁给你难堪,一定来找我,我与你出气。”
林言看出秦向涛与那世子积怨颇深,更纳罕以秦向涛的性格竟如此计较此人,于是笑道:“这倒是稀奇,你从来洒脱,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不看好什么。”
陈谦时扯扯秦向涛袖子,然秦向涛不理,愣是把袖子从陈谦时手里扯出来,冷笑着道:“这边是我自家地,且避了人。我也不怕有人听去,何况这些话也只与你们听。”
只是这一句话说完,却是声音更低,细细与林言道起往事
“他亲表姐的夫家姓傅,是当今内阁大学士家次子,成亲只一年,留下一个儿子便去了。”
秦向涛说到这里,冷笑连连:“那傅大人转而续娶我家一位远方姐姐做续弦,按说原跟他跟我都没什么大的干系,奈何先夫人留下的那个儿子不知怎么竟死了。有多嘴的说是我那姐姐又生次子,容不得先夫人的孩子,他竟也信,嘴上总说着什么鸠占鹊巢的话,由此怨了我家去。”
“那位先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多年前了。”秦向涛那会也小,没什么深刻记忆,只是许多年遭针对记忆犹深:“他也不过是打个由头,若是再早几年,我父兄镇守的地方该是他”
“向涛。”眼见越说越没边际,林言与陈谦时同时出声。陈谦时更是顾不得什么,伸手捂了秦向涛的嘴:“越说越大胆,随意议论这些,莫不是想我跟言弟陪着你挨罚么?”
秦向涛也自知失言,讷讷几声,傻笑道:“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
再多待下去恐怕惹人注意,秦向涛又领着他们出去。有人问起,陈谦时便道是他不耐风吹,强拉他俩躲懒去。正是时候那边比起弓箭,又添设彩头,于是更无人再注意这几刻隐秘 。
这边场上弯弓搭箭,荣国府里却也有相似的游戏。屋子里热闹,不拘姑娘丫头,都是满脸笑意。
“好么,我这虚投几只,说是叫你们把好彩头都得了。”熙凤自觉今日手感不佳,这投壶的游戏空了几处,于是跟黛玉笑道:“倒难为你给我贺第一声。”
“你第一只中,我贺你‘有初’,待会么,还想再贺你‘有终’。”
“这一句是为我开脱,也不怕余下几只都不中。”熙凤笑嘻嘻的,奈何最后还是落空。
“说不中,你还真不中。哎,怎么旁的没见你这样随着我。”黛玉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扭着垂发,详作叹息。
“我哪处没随着你,我屋里什么好的少缺了你,你是喜欢,我才阿弥陀佛。”熙凤往黛玉腮上一拧,又听旁的姊妹调侃,遂道:“我是叫你们欺负的软性子,这会子也只盼着你们玩的尽兴。”
“你们听,这还说不得,一说就诉了委屈。”宝钗正坐黛玉身侧,听见熙凤的话,也笑开来:“待会别说我们不让你。”
熙凤听罢却笑,又张罗着叫其他人也快快投去。彩头且不拘大小,不多时人人脸上都是笑意。即便迎春木讷,惜春冷清,这会面上也显出些笑的红晕。
眼前嬉笑,外面却响着簌簌的声音。黛玉临窗看去,正望见枝头一弹,寒风乍起。
“且不怕。”熙凤还跟她笑着:“那风拐不进我这里。”
第34章
过生日谁怜我心
林言提笔动作不快,但利落,且绝不停顿。他没有那一气呵成的气魄,却好似每一个句子都经过日夜碾磨,顺理成章倾泻而出。温和的,也是执拗的,不回头的纸页上一处涂改都没有。
紫鹃被他唬了一跳,她是进来才看到这里有个人的。林言的脊背近乎笔直,头又被遮住,只从影子看去几乎与桌子垂直。
他的侧影也是如出一辙的生硬,使人联想起栖在潭边的顽石固执,坚定,缠着底部缠着晦涩的青藻想要打磨雕琢他,约莫要花费几千年的光景。可是当紫鹃绕过来,看到光扑在他的脸上的时候,却又觉得那份冷硬转眼做了柔软的垂柳。
顺着风柔柔飘摇,得一句称赞,立刻又羞怯。
“你这是怎么了,一段时间没来,这就不认得了?”黛玉把绣了一半的花样递给雪雁,嘱咐她再取些丝线来。抬头见紫鹃似有怔愣,不觉笑出声:“说你一句,怎么不应我?”
紫鹃在此时回神,她搓一搓冻僵硬的手,跟黛玉笑:“姑娘,外面落雪了。”
而正在此时,林言的一篇文章也完了。
黛玉跟紫鹃说着外面的雪,说着方才的绣样,实在不知怎么有所知觉,林言腕子一停,她立刻便扭过头来。
“我新给你的腕带还好用么?”
“好用,我在国子监常常都带着。”
“手腕还总疼么?”
“不怎么疼了,比以前好许多。”
“扯谎,你写字儿我都盯着呢。”
“姐姐,你跟紫鹃姐姐说话,怎么还留心看我写字呢?”林言弯起唇角,把新写的文章递到姐姐跟前。可是又不叫她看,只把黛玉的手牵过来。他还笑着,眉梢眼角带着刻意显摆的得意,只是并不叫人觉得讨厌,尤其落在黛玉眼里心里,竟觉得还能再‘骄矜’一些。
“我近来跟着向涛他们练习骑射,姐姐你瞧。”他把自己的手挤在黛玉掌心,使她能够瞧清手指间的几处过分细嫩的皮肉。那是练习过后的磨损,长出新的肉层,再练下去就会化作硬当当的茧子,真切叫人知道他的苦功。
可这会只是嫩肉,他也理所当然递到姐姐眼前,心知她会心疼,但也会为他骄傲的。
骑射武艺,肌肤的挫伤不过是最浅的一层。黛玉不会说什么叫他不要再练的话,自己实也不会把林言当孩子放纵。
可是这会,她托着林言的手,不知怎么有些发怔
他俩是时时牵着走的,可是直到这时候,黛玉才后知后觉般疑惑起佛奴的手什么时候大她这样多?
手掌宽,手指也长,于是看着并不累赘,反倒营造出纤瘦的错觉。黛玉的指尖不自觉在林言的掌心划拨,那只手不自觉蜷缩一下,可下一刻依旧乖巧地张开,任由她继续描摹。
许是常握笔的缘故,林言的手指有几处明显的凹肉。黛玉触一下那些小窝坑,林言就虚虚握住她的手。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要紧事。”黛玉回神,指尖依旧无意识地点着林言的手指头。
“你生日那会正在国子监,不好告假,你自个也该与同窗交际。姊姊妹妹们倒与我商量,说想提前给你贺一贺。”黛玉说到这里,倒真切地笑起来:“老太太难得也起了兴致,想与我们一起。”
“怎么竟惊动老太太了?”林言也笑起来,眉头舒展,眼睛也是弯月的样子:“怎么都好,哪怕不为别的,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