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珠大哥那边那位了。”林言一哂,将信往黛玉那边交付过去。
“你说兰哥儿。”黛玉也接了信,看着上面问询的意思,不觉皱眉。
贾珠身后便只这一个孩儿,在府中自然也是独一份的金贵。他似乎也从了父亲般是安心读书的性情,那时黛玉和林言对他都算得上亲近。而贾兰也是一应孩子样,说话做事有得主张,让人看去惊喜。他似乎尤其喜欢林言,每逢林言从斐府回来,他都乐得近前说些,还曾被取笑说兰哥儿着实黏着这个表叔。
可那已经是前事。
尤其当林府里种种不顺,这从来敬仰‘宿儒弟子’的孩子安冷淡高坐,林言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多几分叹息。
黛玉也记得这回事,更因如今这一封信生出些不喜。
她正欲开口,却赶巧这会凝儿进来她乐得四处瞧瞧看看,因此央了黛玉千万把她也带到淮越来。她好似天生便跟这边有缘,从前是个稚气丫头,到了这里却在半年间身子抽条,转眼就高挑起来。只偶尔黛玉看她,还恍惚见到之前那咋咋呼呼的孩子姿态。
凝儿还戴着那粉珠子,这会跟着淮越的婆子学了织纱,又给珠子打了新的丝带。这会系在发上,粗黑的辫子也因此轻盈起
来。
黛玉看着看着,心情大好。嘱咐凝儿自去玩耍,不必在这边,再转眼语气便松快下来。
“淮越路远,这舍近求远的求助当真奇怪。”
“说的是,只是我记得荣国府里不是和北静王亲密,怎么这会又不怕麻烦?”
“那便是还有北静王插不得手的地方了?”黛玉心知也存这一份疑惑,于是又拿起王妃的那一封信细看:“陶安那边......”
“他未肯表明正身,等时机到了,把人惊骇掉三股魂魄,好歹出一口心里的怨。”林言的眉头跟着黛玉的话锁起来:“这许多年,守备家的长子早都祭奠过几轮,他怕回去多生事端即便要回,也要这边办妥了再说。”
“我前还说你预备怎样安置陶安,原来是交给傅大人管。”黛玉幽幽叹一口气,白鹦鹉飞下来,落在桌子上,安心梳理羽毛,抖得漆红面的小桌上落雪。
一片热闹的红景就这样被不起眼的散碎羽毛掩盖。
鹦鹉踏着步子踩到林言手腕上,尖勾的指甲在皮肉上点出小坑。林言不觉得怎么痛,黛玉搭一块帕子在他手腕,那鹦鹉便也顺从地站上去。
“这样好吗?”
“确实没什么感觉了。”
“谁与你说鹦鹉了?”黛玉见他理直气壮的,弯一下嘴角,转眼又掩去了:“傅大人,傅家,总是太上皇那边的人这样交与他......”
“姐姐,你别担心,我与陶安留了后手,即便有意外,他自己也能保身。”
鹦鹉又开始理羽毛,偶尔理理林言衣服的边角。林言被飘起的散碎羽毛弄得鼻子发痒,他皱一下鼻尖,又越过鹦鹉的翅膀去看黛玉。
“况且现在看荣国府那边的情况,傅大人只怕是最不愿意出意外的人。”
“他想插手,替太上皇插手。”
林言点点头,接口道:“宫里的娘娘新丧,皇上再如何也该在朝臣面前做出惦念旧情的模样。这会忽然拿旧时贵勋家开刀,宫里的情况只怕不好。”
“哪里是突然呢?”黛玉忽然道,她的嘴角浮现起一抹冷笑:“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还有隐约的针对冲着荣国府府上么?”
只是那会是王熙凤那边的事,却没有很当心,知直觉以为皇上会惦记那样细微的勾当。
“你说,究竟是怎样的事,叫北静王都不好多开口,却以为能在你这里谋一份生机?”
她说的是问句,神色却透着笃定。
窗上蒙着白,白里却框着南地的天。好像一块长方形的彩玻璃,重重叠叠的山是玻璃在里面碎裂。
花花绿绿,多么好看,只是等到端在手里细瞧,那便是遭了道啪啦碎在手里,一股股红就冒出来,落在地上,滋养着肉眼看不到的成算。
“荣国府不敢。”
“但是皇上要。”林言面前的一杯茶打开,鹦鹉走下手腕,又在茶杯前自照身形。他掸去衣袖上的褶皱,苍青的底色上排着横枝缠绕的暗纹,在光下溢散出红的紫的光晕。
林言眯一眯眼睛,将王妃的那一封收起,荣国府的那一封依旧摆在桌上。
“来不及,即使有心也来不及。”
黛玉默然,心知林言说的是实情。
荣国府以为是自家遭了设计,以为是政敌钻营出的诡计,时运不济天道不公,却没想到是一招抽筋洗髓的主意。
当年梦里的大观园,树上缠的红绢花如幡旗,如今看来倒真像是冥冥中的设计。
烈火烹油一样的盛景被那个园子捧到至高处,之后便也由那些幡旗来引自家的魂。
皇上已经迫不及待。
莫说家产充公,却要看昔年甄府获罪,不也有物什到贾府里?
只要稍微运作,就有一笔现成的打点前路。傅正便是因此才上心,他需得插足这一场设计,以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盯着有一个裂口,之后再敲钉子就容易。
林言忽然想到窦止哀,父亲刚走的时候,窦止哀也是那样突兀地出现,又以‘局外人’一般堂而皇之地全程照顾林言与黛玉二人,从始至终没叫贾琏在林府资产上多得意。
而现在也是和当初差不多的情形,却好笑太上皇的计策是‘旧瓶装新’。
只是这一次‘无依靠’的是公府,‘琏二爷’成了今上,‘窦止哀’的席位被傅正顶替。
鹦鹉突兀地叫一声,洁白的羽毛好像披了层金。王妃从前喜欢鹦鹉学舌,从择选开始便尽是漂亮翎羽,只一眼望去便知金贵华丽。
手指盖上杯盏,林言怕鹦鹉贪嘴喝坏肠胃。然而鹦鹉不解他的好意,气哼哼用嘴巴在他的指缝间挖掘。
林言这时并无意感知,他仍看着那漂亮的长尾,那一翘一翘的尾巴惹得他出神。
这会已经事到半程,傅正的插手到底晚来一步。今上如今得意,而那些已经得手的‘资产’,这会是否又到了他预想中的位置?
黛玉见林言一直望着某个方向,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如今天色暗下,层层叠叠的山更加像是玻璃上的裂纹。好端端的彩玻璃,这会无端便多了狰狞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