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只道:儿大不中留。
前半生做林家的儿子,后半生做林府的女婿。所谓女婿如半子,看他长子那个殷勤热切的样子,只怕比亲养的儿子还多半个。
这倒不像王府娶媳,而是沈言入赘到林家去。
如今事后想想,这长子固然没有因为世子之位起什么嫌隙,但之后想也不会如别家一般做那亲密无间的孝子慈亲。淮安王长叹一口气,只能反复安慰自己有得有失,世间哪里来的十足好事?
手边的茶许久未动,淮安王眼光一扫,自有伶俐的侍人过来更迭茶水。不过那侍人使错了力气,一口未动的冷茶顶着杯盖窜出来些,沿途顺着一排手指淋下,又使地上花纹的颜色更深。
那样的暗沉只是晃一下,女孩嘻嘻笑笑着躲开,晨光在屋里划出空当,使那‘暗沉’露出‘活泼’的本相。
这张地毯是打理库房时收拾出来的,枝枝纹纹的小缠花样子淘气,颜色也喜庆。地毯太得凝儿的心,不留心踩一脚都要吸气。
“这样子,不如把你这一双脚垫到毯子下面去。”雪雁在一旁,原要做个严肃样子,偏生自己也绷不住,看着凝儿挤眉,自己就眯着眼笑。
“都说是姑娘‘出嫁’,咱们这样布置着,倒像把公子娶回来似的。”
“越说越没边,仔细人家嘀咕你。”紫鹃在雪雁腮上拧一下,留下一簇花汁红,又拿帕子给雪雁抹去。
只是这取笑也不像是玩笑
成亲那日自然是到淮安王府,只是公子外任的意思已经下了,过不多久就要往南去。黛玉跟她们通过气,这外任是为了‘将来’积累能服人政绩,并不会离京许久,一有异动就要回。
至于那‘异动’是什么?
紫鹃抿抿嘴,正巧凝儿又说起旁的事,便借着话头把心里的一抹不安压过去。
“我今儿回来,见斐府那边的姐姐过来,是又要送什么东西?”
“嗯,是斐夫人那边送来嘱咐的。”雪雁说起这个又要笑:“这会好了,斐夫人这次也是操持了女儿家婚事了。”
“你这张嘴,前番不知竟是这样的?”黛玉拿眼波在雪雁肩膀上一瞧,自己又道:“另外是说姐姐那边的子侄也过来帮衬。”
这话倒叫屋子里另几人一静。
若说帮衬,荣国府这外家自然当仁不让。可打从赐婚意思出来,荣国府的金凤凰就生了病,使人前去问候,回来只说人木心木,白天夜里嗯嗯嘤嘤,净说些糊涂话。
紫鹃在荣国府更久,也更知道宝二爷性情。心知宝玉这是叫黛玉的婚事刺激狠了,那糊涂话想来也不能给外面人听。
这样不来也好,外人眼中的体面总比不上自己的舒坦,且斐府里已经是十足的娘家做派
廊下鹦鹉又叫,似乎已经彻底以往那萱草、游子的诗篇,只钻水梳洗,几声啼鸣见衔来几寸时光。这样闲在廊下听来的诗篇却比从前记得熟,黛玉听见那鹦鹉嘀嘀咕咕念着‘碧草含情杏花喜,上林莺啭游丝起。’,自己笑,凝儿也笑嘻嘻去喂那鹦鹉松子去。
斐夫人只在自己妹妹出嫁时帮衬过母家,至今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这会轮到黛玉,却真切是自己女儿出嫁般‘如临大敌’,每一寸有每一寸的精细,只恐人家把黛玉看轻了去。
她从前不是好打听的性子,这会却也多与母家姑嫂问询。探听淮安王府的消息,又一遍遍确认那王妃做婆母算不算得意。
“你这是太急,太急。”她嫂子好笑,却也愿意体谅这一份心意。
“王妃如何不好说,但将来的林府姑爷,难道不是在你斐府里长起?眼瞧着又要外任,回来升官受不了气。”
斐夫人也知自己是关心则乱,听了嫂嫂打趣,自己也笑眯眼睛斐府是林言的师门,这一回却完全没提过这个徒弟。斐自山事事想挣个先头,这一回便说林言那边自有淮安王府劳心,他这个老家伙是跟文臣一气。
这不加掩饰的偏袒倒也叫那些看热闹的一口气反憋回喉咙里,尤其淮安王府那边从头至尾笑意吟吟,最想看的兄弟倪墙也没有声音。
“说来这回的贺礼却多了,这几户人家原本跟咱们也没什么交集。”紫鹃把这些事一一数过,自己声音也稳当起来。黛玉拿一支细笔描画叶子,听紫鹃音调变化,指节按在自个唇下,连带着把紫鹃姑娘最后的忐忑也一并按下去。
这多出来的贺礼也不算全然的得意事,太上皇的意思明晰,他那边的官员自然不会没有表示。林言做了宗亲,在那并不能确定的将来里又被推到不会得位,却可以得利的‘红火位置’。
代换太上皇的位置,难免觉得这事太‘美妙’
年纪轻,却是宗亲,自有资格过问皇家内务。
承名师,师父在野,朝堂上的党派没有同门。
有看顾新君的资格,没有取而代之的能力。那一卷圣旨应当不只在佛奴手里,以太上皇的为人,想也知道会存下后招,应对不时之需。
不过,这也没关系。
收集来的瓣朵捻出花汁,嫩红色的,喜气而不扎眼。又拿云母石碾碎,掺杂进去,勾勒出来便是波光粼粼的藤枝。黛玉将那柬帖举在光下,看着那些平平无奇的底纹上铺满星河。
事在人为,日子还长,生来在世只求应和本心。
成婚那一天是少有的‘夏里凉’,一只红盖头罩过,却把几日来的酷热也遮盖,实在不辜负测算的吉日。
林言眉心的火疙瘩在前一日奇迹般消下去,连个痕迹都不存。王妃捧着他的脑袋左右细瞧,见那白皙的额头也觉得稀奇。
漆黑的眼睛变得清澈,寒潭做了自家后院的小池。王妃直觉林言又要说成婚后的住处,便赶在他之前道:“你成婚后不久就要往南地外任,好歹在府上暂时歇脚等之后回京,你要赘到哪边,我不管你。”
她是这样说着,眼睛、声音、动作却都和缓下来。不舍地抚摸一下儿子的耳朵 ,捻着在梦里看过千千万次的胎记。
从人家家里夺来的独一无二,如今还不是要还回去?
“您?”
她静默太久,林言掺杂些疑惑的声音便攀爬上耳际。有时王妃却恨他为何被养作这样的心性,对着自己这样狠心的母亲也是平和的口气。
不如是怨气。
这般平和比上不足,只叫她自个回味,越来越失意。
王妃听过他与身边人说话,谈起母亲叫得柔软又眷恋,只是不是对她。那弃世的林夫人扶养他一二三载,在他的记忆中便真切成了他的娘亲。可王妃却没有办法责备什么,她是对不起这个孩子的,他清减许多,对她却仍然没有委屈与怨怼。
他或许是觉得不值当,不应该。无意得她温情,便也少了细软的情绪。
或许这样也好......
王妃的手指划过林言的脸颊,身边人笑语晏晏说着迎娶新妇,旧日梦境中连眼睛都不会睁的婴儿便要赴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