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伞有始无终

北阆东市集的街上有一栋高楼,不记得是哪一朝建造,但到今天都是北阆城最辉煌的建筑。

这楼好像从一开始就应当是存在于北地放在京城显得灰扑扑,放在雪地里,却是青墙赤瓦,好看得不行。

高楼也有院墙,但很矮,越过五彩斑斓的琉璃瓦望进院子,便是扫除得干干净净的场院。墙根下摆着一溜烟的花在北阆活不下,被冰封作艳尸,仍摆在那里,默默告诉北阆的孩子在北地外还有什么样的景物。

但北地很大,大到令人生不出更多对外面的向往。

有老人说,高楼的旁边原本有一个大的深坑,每年夏天都坑害死些人畜,也每年冬天都被雪填住、冻住。高楼的主人原本在坑里扎了些木条填充,但没挨过一个长冬就裂开,依旧每年夏天坑害死几个人畜。

但因为北地的冬天太长,夏天太短,深坑的威力有限,且北阆的官员轻易不上这边来,便也没人再说修缮。

只偶尔有受害的人家扔些木石进去,过一个冬天再裂开。

后来方清辉来了。

深坑也不见了。

虽然他也不常走这边。

那时候还有人会叫他的名字,几十年后,世间留给他的称呼便只有方将军。

北阆的方将军。

北阆真大啊天、山、冰湖、看不尽的羊群、听不厌的马鸣......一切都那么辽远......

啪嚓

方清辉睁开眼睛,一只带着白条纹的黑蜘蛛正在结网,在牢狱的一角圈起一个光圈。被人不小心带倒的瓦罐挺着肚子滚过来,撞破了蜘蛛的网,那白纹在方清辉的眼前一闪就不见。

又有一张白胖的脸闪在方清辉眼前。

“将军,恭喜”

一句恭喜,监牢换作的皇城,逼仄换作另一种逼仄。方清辉沐浴更衣面见圣上,鼻尖还围绕着牢狱里的潮湿水汽。

“皇恩浩荡,您可是走了大运。”引路的公公有心与方将军卖个好,可这北地来的将军吹了几十年冷风,脸色坠着一片白霜,把情绪都冻在脸上的沟壑里。他看不出方将军在想些什么,却也不能在这会收起堆叠的笑容。

意料之外的,方将军没有沉默很久。

“皇恩浩荡,只是我是打了败仗的罪臣,不知是什么样的大运叫我碰上。”

他在腰间摩挲一下,两指磨捻,暗示了个十成十。引路公公看出一会有得油水拿,登时眼睛一亮,又因这事都传开了,便也不遮遮掩掩。

“您可知治水的沈大人?”

方清辉也看过邸报,知道林言治水的功绩。他在牢里就听说那小子也受了番牵累,却没想到这会得救也是因为他......

“知道,年少有为,实在是朝廷的福气。”方清辉听着那引路公公笑,又听他说些将星之类的恭维话,并不阻止,直到那公公自己尽兴。

“等将军出宫,只怕能听得更尽兴奴才在这儿卖卖丑,得个优先与将军说的福气。”引路公公笑眯眯,脸上的福气聚在一起。

“贵人圣明,治下自是清官廉臣如云。从前报上的万民伞不少,可这一船来的却是稀罕事。”引路公公自己也有些感慨,感觉竟像话本子里的桥段。

他絮絮说着,方清辉一直没有回声。他隐约猜到自己之后的境况,那公公的声音激不起他的什么情绪,眼里心里都是白茫茫的颜色太上皇陛下又是怎样的主意?这样是陛下的意思么?

海晏河清,山河永固,这是他几十年来的坚守,到头来也被自己割舍,成了话本子里的一段文书。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没什么话说

但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颜面回到那天高地厚的北境。

话本子里的戏码不能全部作数,若是皇上没被催动,万民伞雨点子一样滴下来也是没有用处。

黛玉在听说林言由宫中转到牢狱就在准备,她自己出不去京城,幸好柳湘莲来去惯了,也一直在为林言的处境担忧。

他从淮安王府的态度也知道不会为林言多筹谋什么,反而是林府里频频暗中请他,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南地。

林言当初去治水,在河

堤上守了那样久。一把尚方宝剑逼着新堤坝建成如今的灾殃未尝不是因此而起,但当时若是拖延,不知有多少百姓的姓名要被堤坝后面的怪物吞进肚中。

那之后林言被急命去其他地段辅助,万民伞没有当即治得,索性便几个堤坝下的州县合计,要一起送个大花头。

可紧接着又是一番忙乱,这些万民伞就暂被当地按下不动,不敢贸然送出,免得惹出什么风声。

可是各地有各地的豪客,也有秉持正心的官员。

柳湘莲离去时见到一位姓封的大人,在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是他极力促成。

这却与黛玉的祈愿不谋而合。

驻守北地几十年的将军一朝战败便前情不顾,治水得当的大人又出了罪名投入牢中。

做戏做足,皇上要林言吃些苦头,自然不会让他显得无辜。又吃准林言入仕时短,没有牢固的根基可用。

但坏也坏在林言入仕时短,那些证据骗骗局外人还好,一旦涉事便知疑点颇多。

只是涉事便有立场,反而更不好轻易开口为林言分辨了。

皇上要北阆的兵权,又挑不出他属下得用的将领。即便这会强令秦将军顶上也为时已晚,更遑论南疆又有异动。秦将军自然要到他更熟悉的战场,哪里能够浪费在北地?

至于太上皇,更是要稳坐钓鱼台,坐看皇上自己乖乖把吃进去的好处吐出。

两个人都惦记自己在日后史书上的名声,偏偏这会声势浩大的把两个人都架在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