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子不好,他属下的大臣拥护他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更下一代的皇嗣。今上自己应当也知道这一点,但林言不觉得他会对此无动于衷。

鉴于世子总是犯下不可轻易宽恕的罪责,皇上应当不愿意轻易担下这份坏名声。

但孤注一掷和物尽其用,这样的两个人联合又会发生什么?

林言微微眯起眼睛,他依旧看着世子很温驯地与王妃说话,半个身子俯下,整个人像是落在王妃手里的白鸽但王妃现在可是喜欢上养猫了呢。

茶水半凉,同一份方子,伴随的心意却不大相同。林言看着泡涨了的果肉沉落,忽然好奇自己在王妃心中算什么。

是半路拾来的猫,还是许多年如一日养在廊下的鹦鹉?

他虽然在王妃跟前说了不愿再只‘兵来将挡’,但心底却比口头更有十三分谨慎。他将要冒险不止为了渡过现在的危机,还要给自己和黛玉搏一个更安稳的将来。

太上皇也利用他许久,现如今叫他收一收利息也不算吃亏。

林言想到这里,几不可察地勾动一下唇角。

再怎么,他也算太上皇的侄孙么。又为他开罪皇帝,自家的事,怎么称得上算计呢?

世子还在跟王妃说话,忽然地脊背一悚。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对上一双和母妃极相似的漆黑的眼眸。

第122章

先一步沧海之间

越是冷清的时候便越爱好热闹,似乎只要有锣鼓喧天的排场响到天边,即便把戏文里的唱词淹没也不大值当计较。曾经显赫的人家更不喜欢冷清,哪怕门可罗雀,那‘雀’也应当是最会学舌的花羽鸟。

甄家抄家,方将军下狱但这都是别人家的祸事,在自家只有排演下一出戏目是正经事黛玉还偎坐在诸姊妹之间,听着那些说笑嬉闹,却愈发觉得像是梦里的花园,眼前又是只有她看得到的凄凉,出自她口的声音旁人听不见。

她不情愿想起这样不详的诡异,但在天家册子里见过的景象确实发生在大观园。

台上的《哪吒闹海》刚刚落幕,割下骨血归还父母仍斩不断世间尘缘。手腕一圈温度似茶水泼过后被风吹干,黛玉安静听着外祖母的嘱咐,不时应着,只是每一句话都是彼此在兜圈。

林言被弹劾本身并没有大的干系,但这件事发生在他动用尚方宝剑之后便很值得揣摩。上一代帝王与下一代储君,现今这一位皇上是夹在其中的一次喘息,只是这口气吊得太长,叫人存了希冀又不敢掉以轻心怕他现在就死,也怕他将来死得太晚,怠慢时间。

然而只要今上还坐在皇位上,即便再怎样龙体孱弱,所有的筹谋也绕不开他去。

风似乎也看轻这里泛了旧的挂帘,大大咧咧扭着步子进来,也听一耳朵还没散去的新鲜。可惜这样热闹的场景只是一锅水顶上沸腾,里面的东西煮不开,即使捞出来也还夹着生。

黛玉不知怎么会在此时想起凝儿关于这样的事的抱怨,但只能在灶台边的小丫头的话不能被掌勺的听在耳朵里面。

眼底下好像被水绊住,黛玉眨一下眼睛,光影更清晰一些,耳边还有外祖母的轻叹。

“按说不该多问大公子,只是在眼前长过许多年,又跟你那狠心的母亲有过一段母子缘分......”贾母说到此是真的心绪不佳,人一旦老下就惧怕冬天,即便今年冬天轻易过来,可自开春以来就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膛。

老太太疼孙辈,最爱的一个更是天上掉下来的凤凰蛋。可抚育时光短暂,不留神时身边的雏儿也该独当一面。

不良不莠,世家豪族说最不怕这个,几处田产足够荣华一生。可若是真的如此,就不会还有光前裕后的佳话流传赞叹。

上一个被这样传扬称赞的正是林言,拜得名师,又从几场科举事中头名杀出来。那时多少人说林家祖上积德,收养的儿子也有这样的造化。即便转眼一出子归戏码,说是更改姓氏,但难道这将来的王爷还能不认林家?

将来的王爷,这几个字眼足够把所有龌龊掩盖,也足够许诺更安稳的将来。

林言的婚事自有淮安王府操持,但黛玉还要外家留心谈婚论嫁......

淮安王妃的照顾尚且带着连带的喜爱,斐家对林家姑娘的喜爱也不曾遮掩,这些落在贾母眼中都做不得数毕竟现坐在这儿的就是黛玉最后的血亲。

除非天皇老子降旨,不然还有哪里的门户比他们更有资格操持林府孤女的将来?

心里这样想着,话语中捎带的嘱咐意味便更重。黛玉仍听着外祖母的话,眼前却不自觉浮现起第一回 来到贾府的时候只是岁月太远,是隔了水的幻影,在波光潋滟中看不大真切。

一场戏过,黛玉照例婉拒留饭。她天然般畏惧那梦里出现的潇湘馆,好像真能把她囚禁住,魂灵与佛奴相隔阴阳,再也见不得彼此的面。可贾母还有些不满足,她也知道外孙女并不曾真切应下她的话,却也不好多催促,恐多说了反惹得烦厌。

二人又絮絮说一些,黛玉捧住外祖母双手,劝慰她保重自身。贾母便也反握住,抚一抚黛玉的脸颊,轻声道:“林丫头,你且多回来看看。”

有很多次,林言都觉得王妃说话像是轻飘飘呵在玻璃盏上的白水汽先在底下勾勒个什么图案,再呵一口,然后才能瞧出真正的形影。

“粮饷?”

王妃的脸色有些晦涩,很困惑般朝林言看来。

“可即便方将军身上落了贪污粮饷的罪责,又怎么会扯到你身上?”王妃听着外面的鹦鹉嘀嘀咕咕念诗,有些头疼似的,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朝林言看来:“即便你去了北阆,可到底不曾做过什么即便在那之前也入仕日短,所谓‘做多错多’,你做的少,错处自然也难寻。”

“‘少做’难寻的是错处,‘空白’里却是等着人填补。”林言的食指捻着腰间香囊的穗带。在空白许久之后,用旧了的香囊终于得以休憩,有同一人的关怀再续上来。他不介意与王妃解释,却也在心里好奇王妃心底的一团白水汽下究竟盖着怎样的图案。

王妃觉得林言的眼神有些不同,他在从南地回来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那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很多次出现在王妃的梦里,可是每一次都不是向她看来。

这一回确实朝着她看,只是里面的情绪叫她看不穿 。

那一瞬间的复杂好像是错觉,王妃再看林言握住那枚崭新的香囊,脸上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我在当时并不曾存下这时的心思,在北阆的事都由旁的大人操持。只是偏生查粮一事我确实插手,真真假假,以此做文章倒叫人一时不好争辩清白。”想到那几个在北阆泼了向涛一身水的孩子,林言的眸色不禁一黯他不知道那几个孩子现在如何,而当时还要照顾他们的向涛也理解了灾难的根源。

最令林言不满的是北阆一战本不必失败。

方将军的小败成就之后的胜利,在太上皇与皇上的博弈中,这场战事对他们而言都只是弃车保帅。

太上皇一定还有后手,他不会这样轻易把追随自己多年的将领这样轻易地抛开。而林言正决定以此入手,借着太上皇的‘东风’给这件事一个了断。

同一个阴谋用不了两次,只要这一次脱身,从前种种就不能再轻易威胁到他,他也能借着治水的大功彻底立在朝堂

“不可!”王妃将杯子放在炕桌,她膝头的猫咪似受了什么惊吓,跳到地上又冲着她‘嘶哈’两声。她却没有留意这宠儿的不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林言。

“我知道你有成算,但这实在是一件险招。与虎谋皮,你并不能确保自己是以身入局,还是根本做了另一场弃车保帅中的卒子。”王妃一口气说下来,没憋着,却像真正缓过气一样,继续道:“你我早就商议好,等到世子一事结案,便由你辞了诏书,将昭昀推上前台你答应了我,怎么能够在此时食言?”

“我并不曾食言,现在事实如此,这件事却是横在更换世子之位之前。只要世子一天还有用,皇上就一天舍不得把他换下来。”林言说到这儿,头却偏垂一些:“再则,即便我这次不幸,世子也不会继续在位置上久待昭昀依旧会是世子,甚至不需要我推辞。”

王妃还坐在林言跟前,她没有说话,但脖颈上的筋骨过分突显出来。林言的手在半空中一次伸缩,最终落在王妃垂在桌上的袖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