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没做声,殿试之后,许多人都问殿试情形。林言答得含糊,却不是敷衍什么。
他真的不记得许多。
殿上策论答得流畅,人人说他是因此得了皇上喜欢但其实,那声赞赏是太上皇说的。
皇上一整场殿试下来都没说几声,即便是对答也只是笼统问话又哼哈应着。虽没出什么错,但在这种选聘官员的场合,无功无过本身就是不应该的。
林言知道体恤病人虚弱,想着即便是皇上病了也是一样的。可第一次见到的,日后将要效忠的君王是这样,年轻的心还是忍不住泛起失落。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苦读十几年,谁不想跟个唐宗宋祖一样的英武君主呢!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林言想左,他总觉得太上皇夸奖他的时候,皇上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一刻。
只是后来又跟无事发生似的,好像一切都是林言自己的错觉。
他心里正想着,冷不防有个果核丢在跟前的石桌。好悬没落在杯盖上,林言把杯子端住,抬头就见窦止哀嬉皮笑脸的样子。
“做官的感觉怎么样,言儿?咱们一门师徒三个,现在你的官是最大的。”窦止哀问这句话是全然逗弄,他想着小孩儿长大,但心底只怕还时时挂着腼腆。这样本性太柔的孩子一开始到官场上总会过得辛苦,不提他还有个得罪了许多人的师父,说不准只是日日叫‘大人’就足够他面红耳赤了。
可这一次窦止哀想错了,林言认真地思量半响,扭头道:“师兄,我觉得挺好的。”
“我是做了官以后才确定,有些事根本就是可以不做,有些事原本可以做得更多的。”林言没有留意窦止哀的静默,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很奇异的‘恍然大悟’。
“从前时常有人告诉我,说总要不得不做些事才能不堕祖宗的颜面,护着府上的尊荣。又说有的只是一句话的事,并不会妨害什么......”眼前的树冠被风吹动,几片叶子飘远,树根还在原处。林言看着窦止哀,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中举、做官,也是重振门楣。但这些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从没让别人替我无可奈何。”
“现在也是的,我虽是初入官场,位卑言轻。可在百姓看来,我竟然已经是‘大人’了。”林言垂下头,忽然觉得有些酸涩:“我从前救下文墨,需要耍些心思才能不给各自府上惹风波。如今再遇到那样的情况,我只叫他们住手,他们竟真的住手,根本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林言说着,摸摸自己的胸口。
“我从前想要为官不过是希望自家不要被人欺负,可现在我却想,今后再也不要有被欺负的了。”
他这一段话说下来,才发觉窦止哀许久都没吭声。林言疑惑朝那边看去,只见窦止哀还维持方才的动作,直到他看过来,才微微扭转一下头。
“师兄?”林言有些不解。
“没什么,你能这样想,实在难得。”窦止哀咳嗽一声,把茶水一饮而尽:“师父这回怎么说。”
“师父自然是高兴的。”林言觉察到一丝怪异,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也顺着窦止哀的问题说下来:“师兄,师父还去寺庙里求签了。”
“他?师父?求签?”窦止哀笑得跟鸭子似的。
“真的师父还说果然不该信什么神佛,说他跟佛祖问徒弟,解出来的签文不好,结果我不还是中了状元么。”
“啧啧啧,罪大恶极,因你之过,我佛的金身又要晚塑。”窦止哀说着,想到林言的小名就叫佛奴,不禁笑道:“该说你家早有先见之明,叫你佛前侍奉,这会不让顽固师父连累了。”
“师兄这样说,却看得出是师父教的,一脉相承不信神佛。”
林言本是调侃,谁知窦止哀却端正神色。
“我信的。”
授职只是一眨眼的宣读,所处境况却是大有不同。这句话不止对林言,对黛玉也是一样的。
从前说是盐科林老爷家的姑娘林老爷已经弃世。
现在说是翰林院林大人的姐姐林大人却还活着。
好像早有准备一样,林言前一日叫人往荣国府请姑娘回府。第二日从翰林院回来,黛玉已经在屋里坐着逗那只只晓得吃果的鹦鹉了。
“怎么这么快?”林言有些惊异,拿松子堵住鹦鹉讨好的诗文,自己却开始说个不停。
“我还担心昨日吩咐晚了,今日着急,正说叫人去荣国府呢。”
“东西放得齐整,来往方便。且东西要搬上车,人就不能先走?”黛玉也是很久没见林言,心里想念,这会详作委屈:“原来林大人吩咐的宽敞马车不是给我坐,实在是我自作多情了。”
“既想逗我,就把脸上的笑收一收。”林言也没绷住,没留神的时候先听到自己的笑声。
“我要与你说正事呢。”
“你是想问,怎么这回这样轻易就叫我走脱了?”那得不到松果的鹦鹉‘吱吱’叫着,被雪雁拎到外面晒着去了。黛玉直到她们出去才将窗子合上,见林言还眼巴巴望着,呼一口气,道:“人家正等着两相争的好戏码可那台子搭好,却没有好戏文,这不就没意思了?”
荣国府里年轻又为官的子弟实在是不多。
虽说有个义塾,可这些年也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林言在里面读了一两个月,这会反倒成了‘其中’的翘楚。只是这样的话也就关起门来说说,传到外面,正经师父不来砸门,先叫听众笑掉牙齿了。
可无论怎么说,这状元姓林,是荣国府的外孙,这是撇不开的。
那林姑娘呢?
荣国府里的下人颇欢欣鼓舞,说林姑娘打小就在府里住,和这边姑娘们一应吃住。最是情意甚笃,青梅竹马的戏目。
姊姊妹妹间同吃同玩,当得一句情意甚笃,可青梅竹马又是什么说头?
正说话的笑而不语,黛玉问:“这是什么说头?”
王熙凤没料想不见闺阁女儿面红,却是叫这一问愣住。见满室眼睛隐约望来,只好作往常玩笑的样子。
“怎么怎么?我家的家世、品貌哪一个委屈你了?”
“哪一个都是我高攀,只是不晓得你这样强扯月老红丝,是要给我配哪一个呢?我可不敢强攀扯,还想着,将来的该是怎样的仙子人物?”黛玉也是当玩笑似的,宝玉正当中坐,明眼人都晓得熙凤想‘牵’哪一个。然黛玉这样明知故问,再上赶着说,反倒堕了身份似的。
王熙凤从前便因贾母之故多看黛玉几分,后又因她说话机巧更是喜爱起来。可这会黛玉这样,却好像是当面拂了她的颜面,心里禁不住也存了恼性。
只是恼性之外又兼几分明晰任凭老太太还想着两个玉儿的好事,这边这个想来是不愿意的。
这样想着,她的余光扎向宝钗,却后知后觉那原本时时戴在宝钗发间的红宝石钗子已经许久不见了。
其余姊妹也听出二人话中意思,她们不吭声,唯独宝玉是呆愣愣的。他虽自幼就是得人喜欢,但伏低做小也是常有。唯独这头一回为着他林妹妹栽秧,宝玉摸摸胸口,觉得这时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