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从前许多年,林言从来没有做过太对不起良心的事。

并非没有过谋划,但这些谋划从来不是他自主萌发,多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应对。

唯独这一件,唯独这一件是出自他内心深处,是为了他自己的。

我只做这一件错事。

父亲是书香之家的探花郎,师父更是名满天下的宿儒。林言时刻谨记他们的教诲,自然晓得天理法理。

这件事一旦下定决心便不能回头,辜负父母恩德,也违背师父的教导养育。

做弟弟的,怎么能对自己的姐姐起旁的心思?

我只做这一件错事。

林言在心里说。

他不甘心什么都没有做过就放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做了某个人的姻亲。当然,除非姐姐自己非常愿意,不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叫她顺应世俗,空做了谁嘴里的‘鱼眼睛’。

做一辈子姐弟当然很好,那是无论如何都分隔不开的亲缘情。

但他变得贪心。

手掌上有很柔软的温度,林言庆幸自己习惯了日常闭着眼睛。不然此时眼眶发热,说不准就要因为一点臆想落下眼泪。

他的手也渐渐收紧,那个人说‘主人很快就要见面’的话又响在心底,和父亲、师父、师兄的话交织,和许多人的话融合在一起,最后变成林言自己的声音。

假如,他不再是林言......

第80章

见光明河伯送魂

各式请帖的到来比林言开始能看到天光的速度还要快。

他一颗一颗剥着果仁,果壳在手边码作一座山丘。黛玉渐渐放下手里的请帖,不自觉望向林言。他两眼之间的一道伤痕原本是比皮肤还要苍白的颜色,只是太细嫩些,被太阳照耀过后像是漆了一层浅木色,如今反而比周边肤色显眼。

像是两汪水之间搭起的桥梁。

黛玉还没有回神的时候,手便已经伸了过去。

“怎么了?”林言看上去是想要避开,但又在下一刻忍住。黛玉的手没有停在他的伤口,却也没有落空。林言在黛玉的手指底下望过来,两只眼睛被一点阴影笼罩住,流动着,闪躲着。

“没怎么。”黛玉没觉得什么,即便林言意外地一闪,她也只当是先前意外一伤,叫他心里留下恐惧的痕影。于是竟更起一些怜惜,轻声道:“我只是看着这些人家的帖子,估摸着先后了。”

“最先紧要的一张帖子,就是淮安王府的。”黛玉将那张帖子推过去,指着那上头的文字道:“喏,世子倒是想与你‘交好’了。”

林言没注意这个,他觉得自己方才一躲像是做了个鬼,对面却是大慈大爱的佛。尤其叫那双怀着爱惜的眼睛一望,他便更觉得自己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心事要烙在冥府文册,只等将来与阎王细数今生过错。

‘我又不妨碍谁的事,只是在自己心里念着。若是哪方神明看不惯,就现在来索我。’

林言在心里想着,胆子却隐约大起来,接过邀贴细细读一遍,笑道:“幸好我还在会试里考个功名出来,不然即便真的废了双眼睛,于旁人看,也不过是可惜了的倒霉罢了。”

他这话倒是没错,朝廷总要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虽说当初只说‘意外’,但淮安王世子也是近些日子才解了禁足这仍是他所受的责罚里最轻的一项。

不过以他的心思,若真的自由出入,不知还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林言垂下眼睛,错过了黛玉看过来的目光。

黛玉想起了一件颇久远的事。

林言说幸好他在会试里考了功名,可黛玉却想起当日窦止哀叫林言不要今年下场。结合陈谦时过来时说的话,假使今年的科举真的做了皇上与太上皇博弈的棋盘,那窦先生说这些又是出于什么立场呢?

无所不知的百晓生,还是......运筹帷幄的张子房?

剥出来的果仁堆在一只小碟子里,林言轻轻推到二人中间。

“淮安王府是一定要去,只是旁的又太多些,难免劳累了......”林言皱眉,他心中升起一些微妙的,‘不识门庭冷落之疾苦’的不满若是他能再厉害些,这会他们便不用劳累自己。想去就去,不愿去,即便推拒也不需计较许多。

“秦府、陈府也都递了帖子。只是他们两家没帖子的日子来往得还更多些,说来三姐姐就要出嫁,这回去聚一聚,想来之后就见得少了。”

林言听到黛玉谈到陈府三姑娘,不由想起荣国府里的迎春。

“说起来,二姐姐并不比陈三姐姐小多少。”

“是不差许多。”黛玉拧着眉头笑了两声,叹道:“若说起这个,没帖子的又要比有帖子的排得还要靠前呢。”

林言也笑了淮安王府靠前是宗室颜面,大家都要顾及他们邀约的时间。没帖子的两家一是斐府,父子师徒,自去拜见。二便是荣国府,割不断的亲缘,舍不开的血脉。

待会还要各自回帖子,林言带了几封在意的回去细看。黛玉没拦着,只叫他不许再多用眼睛,即便要看也等过会子歇一歇。林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正衣摆褶皱,又几声轻轻嘟囔,叫她记得吃几颗果仁。

他们已经在京城渡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书房的园子已经撒扫好,枝头刚冒出一点新芽。春寒料峭,冷风一吹,透着与秋日不一样的顽强。

林言在书房并不要人时时伺候笔墨,他在师父那里自己读写惯了,真要人侍立在旁反而不自在。

文墨知道他这一习惯,自送了茶水之后便去忙活旁的事,很不与林言客气。仔细掰开说,林言其实并不喜欢国子监的氛围因为师父,也因为他自己写出来的文章被人追着比较品评,无形中便给他留下‘不能逊色’的话柄。

但在书房?书房里很自在,黛玉养在这里的水仙花至今都开得很肥。

有些微的声音敲打门,林言先以为是外面风紧,又细听才知确实有人在敲门。

“谁?”

“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