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松口,他就能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他曾经对这一生的期望也不过如此,找一个善良的姑娘,成家,生子,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没有什么妖怪,也没有什么殊途与离别。
然而,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拉开了采芷的手。他明明没说什么话,再开口时声音却哑了:“对不起。”
这是他最接近正常人的一生的时候,他却中了邪般非要选另一条路。
邬岳这次回来之后,他那些躁郁不明的情绪、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怒其实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此。他曾经有过选择,可以走另一条平淡安稳的路,他却不知好歹地选择放弃,他放弃了,却又不能彻底坦然地接受由此带来的一切后果,他害怕自己选错了,害怕自己会后悔,不甘心和恐惧催生了妄求和怨愤,最终在他误以为邬岳再次离开的那一刻彻底失控。
可是,不好吗?
正如此时他抱着邬岳,阳光晒着小院,微风撩着树尖,他的每一个“好”字都发自肺腑。即便只是为了此时的片刻相拥,余生尽皆赌上他也觉得值得。
第68章 生辰面
孟怀泽生在冬天,腊月初九。小时候婆婆还在,每到他生辰的这一天都会给他做一碗汤面。
幼时的冬天好似比现在要冷得多,孟怀泽那时还会赖床,冬日清晨窝在暖乎乎的被窝里起不来。早早地被婆婆唤醒后,先不穿衣裳,坐在被窝里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吃一碗面,筷子翻到下面总是窝着一个蛋,他咬到蛋,原本惺忪的睡眼惊喜地睁开,一旁帮他扶着碗的婆婆便咧着嘴笑。等吃完了面,婆婆把暖在脚头褥子下面的衣裳给他拿出来让他穿上,这一天才算开始。
自从婆婆去世,孟怀泽便再也没过过生辰。村中乡邻怜他孤身一人,对他虽说诸多照拂,但这些细微之事却难以顾及周全,最初那两年每到生辰这日孟怀泽还会难过,后来便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常是过去好多天了才突然想起来。
这一年的腊月初九是一个雪天。
二十多岁的孟怀泽早就不像那个小孩子一样冬日里起不来床,他比谁都规矩而自律,然而这一日,他却久违地赖了会儿床,起来后也未立马穿衣裳,而是围着被子趴在窗边看外面的雪。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他有的没的胡乱地想,人好像总是用各种方式提醒着自己时间的流逝,计时辰,设节气,过年节,为了不无知无觉地老去,还得每年都过一次生辰,只有周岁记录着来到这世上的天数还不够,还得有个虚岁来记着到这世间所经历的年数,像是生怕人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二十五岁……曾经他觉得二十五岁还很遥远,没想到一晃眼便到了。
旁边厨屋里传来叮呤咣啷的乱响,孟怀泽被牵回了神,扭头便见邬岳气急败坏地从厨屋里走出来。
屋前山外尽是雪白,唯有邬岳一身墨黑,像是千里寂然长卷中闯入的唯一色彩。
孟怀泽看着他,低头趴在窗沿上,抿着嘴唇笑了起来。
邬岳大步走到他面前,脑袋顶上还别着根小小的柴火枝,不满道:“你笑什么?”
孟怀泽赶紧摇头。
邬岳哼了一声,这才把手里端着的碗往孟怀泽面前一递,里面是糊得惨不忍睹的面。
两人一人窗里一人窗外,孟怀泽探头看了看,问他道:“下面有鸡蛋吗?”
邬岳“哈?”一声:“你怎么那么多事?”
他一个妖怪能做出碗面来就不错了!要不是孟怀泽求他他才不会做。
孟怀泽拢着被子又缩回窗里,也不说话,只是吸了下被冻得泛凉的鼻子,眼巴巴地看着邬岳。
邬岳不服气地回瞪着他,两人对视半晌,最终还是邬岳恶狠狠地咬着牙抓着孟怀泽的两颊狠捏了一把,颇有怨气地转身又进了厨屋。
孟怀泽探头往厨屋的方向看着,微笑着听了会儿再度传来的拆家乱响,寻思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从窗边起身进了屋。
等他穿好衣裳收整好自己,邬岳恰端着碗进屋来,经过邬岳又一番折腾,原本惨不忍睹的面已经进化成惨绝人寰。
孟怀泽并不在意,他在桌前坐下,从容地往碗里抄了一筷子,没抄起来……孟怀泽面不改色地把碗拉得近了些,用筷子挑起一小节面条,低着头慢悠悠地吃。
邬岳在心里偷偷地吁了口气,掸去了衣裳上的灰,隔着桌子伸手过来拍了下孟怀泽的脑袋:“慢慢吃,我走了。”
孟怀泽咬着面冲他点了点头,还抽空抬起左手冲他挥了挥,当是告别。
邬岳被他这模样逗得心情大好,扣上孟怀泽的左手捏了捏,这才松开朝屋外走去。
孟怀泽一口面咽下去,喊他道:“诶等等。”
邬岳停住,问他:“怎么?”
孟怀泽本想跟他说擦擦那张沾了草灰堪比花猫的脸,但看邬岳一身狂傲地顶着张脏兮兮的脸,怎么看怎么滑稽,他起了些坏心,忍着笑摆了摆手:“没什么,走吧走吧。”
邬岳却没走,他狐疑地盯了孟怀泽片刻,转身回来在孟怀泽对面坐下了,眯着眼审视般打量着他。
“昨夜不让我走,非要等到今天,还要我去给你做饭,打什么坏心思呢?”
孟怀泽一脸纯良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半天才懵懂地问:“什么?”
邬岳跷着腿,一只手抵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顶着对面那大妖的目光,孟怀泽艰难地又咽了两口饭,这才放弃似的放下筷子,无辜地摊开了两只手:“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见邬岳仍是不信,他又适时地补了一句:“再说了,你那么聪明,什么坏心思能瞒住你?”
这理由邬岳无法辩驳,并且觉得好有道理,立马相信了。
他心情愉悦地顶着张花猫脸走了,连背影都透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
孟怀泽忍不住摇头,这条狼好哄又好骗,也不知怎么活过八百年混成只大妖的。
他重新拿起筷子,低下头不急不缓地吃面,筷子翻到下面,露出了藏在底处的黑漆漆的鸡蛋,孟怀泽想象那条狼在灶台前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能打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再吃一次家人给他做的生辰面。
孟怀泽坐在桌前,仔仔细细地将面带鸡蛋吃完了,这才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门窗开着,有雪被风卷进屋来,在门口处落了浅浅的一层白。他向外看出去,山川静寂,雪落无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离去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变得平常。
邬岳在六个月后回来,又在四个月后离开,他不知那些所谓的相守与团聚的意义,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有时候短些,几个月出去逛一圈便回来,有时候长些,一两年也不是没有。当然,长与短也仅是对孟怀泽而言,几月数年的时间流逝于邬岳漫长的生命而言微小得难以感知。
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他每次离开都会告诉孟怀泽,他甚至在有一次跟孟怀泽说了句“等我回来”。在邬岳走了很久之后,孟怀泽还在咬着“回来”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回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摸不准邬岳如何看待这个地方,是途中歇息的路边小店还是偶尔到访的老友住所,但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敢妄自将“家”这个字赋予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