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这么做什么?”旁边有人过来将那女人拉走了,“别在这打扰孟大夫治病。”
孟怀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抬眼看向那女人消瘦的背影。
“孟大夫您别怪她。”旁边坐着先前没吭声的一个女人突然轻声开口,那么些天,孟怀泽还几乎从未听过她开口说话。
孟怀泽摇了摇头:“不会。”
或许因为是在此处的最后一夜了,明早他们便要开始继续流亡,一向沉默如石的女人罕见地话多:“从她闺女被大水卷走了,她就不对劲了,自个坐着也能哭起来。”
孟怀泽手一顿,他先前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问这些人的经历,沦落至此处的人,不用问都知道沉甸着无数伤心事,然而此时听这女人乍然说起,孟怀泽心里还是一沉。
女人面色苍白,两只眼睛却黑漆漆的,她搂紧了怀中的小男孩,开口叙述的声音却几近毫无波澜:“那段时间老天爷一直在下雨,这天上看着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雨,地都被淹了,外面都是水。她闺女性子犟,家里的牛没了能吃的干草,小闺女心疼,非要冒着雨牵牛去山上找草吃,结果雨太大,牛半路上给走丢了。那么大的雨,哪里找去?她气坏了,把人打了一顿,关进里屋,连饭都没给人吃。就那天半夜里,旁边的山倒了下来……”
她怀里的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糖,乖巧地一动不动,孟怀泽却打了一个寒噤。
她男人喝道:“你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女人像是没听见,她看着孟怀泽,眼神却像是透过孟怀泽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就在那前几天,学堂里的先生还表扬了她闺女,说幺幺字写得最好。我们都大字不识,她高兴坏了,问幺幺说想要什么,都给她买。幺幺说想吃糖,糖多贵呀,一年到头孩子再闹着要我们都不舍得给买几次。就那天上午,她去集市时还专门买了糖回来,只是到家听说牛丢了,气得糖也没掏出来给。到最后,人都没了,一摸糖还在兜里……”
她笑了起来,孟怀泽却没笑,小男孩仰着头不安地喊了声“娘”,地上的男人沉声说了句“行了”。
孟怀泽许久没动,直到旁边小男孩小心地牵住他的手,孟怀泽才发觉他的手竟在发颤。他抬头冲小男孩笑了笑,攥了攥手心中那冰凉的幼小手掌。他握过许多小孩子的手,柔软的,肉乎乎的孩子的小手,如今攥在他掌心中的手一样幼小,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寒风的凛冽。
小男孩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块糖,他似是有些犹豫,却又很快下定了决心,将那块糖珍惜地塞进了孟怀泽的手心里。
孟怀泽摇头,要再还给他,小男孩攥着拳头不要,偎进旁边女人的怀里藏了起来,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有些羞赧地看着孟怀泽,小声道:“孟大夫吃。”
孟怀泽眼底发热,他没再推辞,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温声谢道:“谢谢你。”
孟怀泽将伤员挨个看过,确准没什么大问题后已是深夜,他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便看到路口石头上坐着的女人。
男孩在她怀里睡着了,女人两只手抱着孩子,眼睛却是看着苍茫浓黑的夜空。深秋的夜空中零星散着几颗星子,在枝桠间不甚明亮地闪烁着,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像是在看着她的另一个孩子。
孟怀泽没打扰她,准备安静地离开,那女人却突然开口。
“孟大夫,你知道吗?”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夜色中,“那次先生也夸我们家大宝了,说幺幺的字写得最好,我们家大宝书背得最好。”
“我们家大宝也最喜欢吃糖,每次上集都要闹上一通,可我嫌贵,一次都没给他买过。那天桂荣说要上集给她家幺幺买糖,我说好,那顺便给我们家大宝也捎几块。一共就三块糖,他就要了一块,剩下一块给了弟弟,一块非要我和他爹吃。”
“我说他,都是给你买的,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吃糖吗,怎么不都留下。”女人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甜意,“他说,我也想让爹和娘尝尝糖的甜。我就之前说过一次,我也没吃过糖呀,我们大宝就记下了……”
孟怀泽静静地听着,一直到女人停了讲述,他都始终没有问大宝的去向。
女人擦了擦眼角,仰起头继续看向那深远的夜空。
良久的沉默之后,孟怀泽听到她悠悠的叹息:“你说这人,分开是多容易,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是啊,这人,怎么一眨眼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那些剩余的流民便启程离开了,孟怀泽去送了他们。
漫漫前路未知,孟怀泽给了他们许多药品,或许在将来有能用上的时候。而在药品之外,还有一包糖。早一些的时候他去了趟集市,敲开尚未开张的糖铺门,请求老板卖了他些糖。付账时糖铺老板听说是给那些流民,默了一瞬,又拆开包好的纸往里多添了一些。
乳白色的晨雾中,孟怀泽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着了,他转身,踏入了另一侧的白雾中。
--------------------
尽量保证每周末更新。
第64章 娇气鬼
孟怀泽没再去问诊,而是直接回了家,他昨晚一夜没睡,此时挨到了床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屋外笼罩山野的乳白色晨雾渐渐散去,孟怀泽却浑然不知,浮沉在那好似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时觉得自己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没有着靠,不知要落到哪里去,有时又觉得身体沉得似是一块铁板,被钉在黑暗中,动弹不得,哪里又都去不了。
偶尔他从浮沉中挣扎出一丝神智来,明白他这是生了病。他是大夫,对此再了解不过,他心底里也清楚,这一场病是早晚的事,躲不过去的。或许他这场病的由头从邬岳回来的那天便种下了,在他的身上越摞越高,一直以来他咬着牙绷着筋与之对抗,不肯被压塌了,然而他将那难过和绝望藏得越深,那压在他肩上试图摧毁他的病气便越重,终于在这个流民尽皆离开的清晨,在一夜复一夜漫长的无眠之后,他撑不住了。
他想,他该起来去找一些药吃,至少不能这样任由自己病下去,那药就在屋角的药柜里,然而他并不想动,这样的想法不过闪过一瞬又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混沌中,他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了。
在漫长的黑暗中,偶尔他会在迷蒙中见到一丝天光。天亮了,他想,该起来去问诊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间好似听到有人在遥遥地喊孟大夫。有人来了,他又迷迷糊糊地想,必须得起来了。可他的神智与身体分离了,他动不了起不来,挣扎许久都不得法,也挣脱不了那像是要把他吞噬了的黑暗。
他突然像个小孩子一般觉出了天大的委屈,委屈得竟然在昏沉中流下眼泪来。他哪里都难受,哪里都在疼,他也哪里都不想去。干什么都要来找我,他难过极了,我生病了也没去找你们呀。
过了一会儿,院外的声音消失了,来找他的那人走了,周围重新落回极致的安静。孟怀泽也不再挣扎了,他在黑暗中放松了四肢,就像泡进了软腾腾的水里。就这样吧,他想,沉下去吧,沉到最下面去。
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被黑暗吞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巨响闷闷传来,包裹着他的黑暗蓦地被搅动,孟怀泽心头一颤,然而那一声响后周围便再没了动静,孟怀泽的神思也只被牵出了那一瞬,随着周围的黑暗悠悠地再次包裹而来,他的那片意识也快要再次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片凉意不甚温柔地拍在了他的额头上,孟怀泽被拍得一激灵,却也在那舒服的触感中,直到这时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难受是来源于满身的滚烫。
“孟云舟。”
熟悉的不耐烦的声音,还带着不肯服输的恼意。
孟怀泽还未彻底清醒过来,却在这一声唤里,突然流下了眼泪来。
那泪水似是没有尽头,他紧紧地闭着眼,一声也不吭,只是流着泪。
片刻的沉寂后,那只手终于又落在了他的眼角处,帮他擦去了眼泪,原本冷硬的声音也软化得有些犹疑:“你怎么了?”
孟怀泽的眼泪却是流得更凶了。他好像还是先前那个委屈的小孩子,生了病难受了那么久,终于盼来了属于他的关心和在意。
邬岳有些着急起来:“是哪里难受吗?”
黑暗中孟怀泽挣扎着抬起手来,抓住了邬岳手腕,他几乎在那只手上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五根手指痉挛着几乎要掐进邬岳的手臂中,他那么想抓牢了,可再用力那力道都是软绵绵的,邬岳稍稍一挣便能离开,这让他感到绝望。
邬岳并没挣脱他,而是用另一只手擦了擦孟怀泽滚烫的脸,缓着声音竟像是在哄他:“好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