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门外,孟怀泽并未立即推门进去。阳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在木门上投下一片暗影,孟怀泽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眼时,嘴角已经挂上了惯常的笑,这才推门进了小院。

然而下一瞬,那丝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院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往常邬岳爱坐的椅子上落着几片黄叶,半院枯草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愈发零落。

孟怀泽心底像是砸进一颗小石子,咚一声,空得厉害。

“邬岳。”他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孟怀泽脑中嗡然轰鸣,他来不及思考,大踏步穿过院落走进正屋,不过片刻又出来,几步进了东屋,接着是西屋,厨房……哪里都是静悄悄的,哪里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孟怀泽生怕自己给看漏了,找完一遍,挨个房间地又找了一遍。

半扇窗户开着,房间明明暗暗被分成不均的几块,孟怀泽踩着那条光与暗的交界线上,低着头,神情被掩在暗处看不清,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凝固的石像。

邬岳在天色擦黑时回了家。

下午时他睡足了觉,伸着懒腰又晒饱了太阳,看着远处红黄交错秋意浓重的川箕山,蓦地生起个念头来。孟怀泽那药箱用了多年,小毛病频出,孟怀泽用顺了手便也一直没换,就这样用着,今早走时他合药箱盖的动作用力了些,那药箱盖晃悠悠地差些整个掉下来,最终还是被孟怀泽用手摁着扛走的。

邬岳看着川箕山上丛生的林木,突然想,或许能给他做个新的。

他做事一向随心,想到什么便立即去做,心念初动这便起身去了川箕山,吆喝着小妖精们找来了一堆木头,然后亲自动手,不熟练地拿着石头对着手中的木头皱眉。

小妖精们在他身边围了个满满腾腾的圈,手不敢往邬岳拿着的木头上伸,嘴皮子却一个比一个利落,七嘴八舌地教邬岳究竟该怎么做,只不过这群小妖精也都是个半吊子水平,除了吵得人脑仁疼起不到什么用处。

邬岳坐在地上,咬着根树枝想了半天,随后自信满满地抬手,干脆利落地在木头上划出一道金色的线,木头随即被妖力劈成两半,旁边的小妖精鸦雀无声,屏气凝神地盯着他下一步的动作,结果邬岳撑着下巴对着那两半木头沉思半天,抬头问道:“然后呢?”

他把川箕山上的树差些都祸害了一遍,到最后连不想现身的木青都忍不住在树顶上出了声:“你用妖力把它们黏一块不就行了!”

“那不行。”邬岳盯着手中不知被霍霍的第多少块木头,他眉上沾染了些碎木屑,竟显出几分倔强的少年气,“我要给他做个一模一样的。”

直到天色渐暗,周围的萤火逐渐亮起来,邬岳这才推开那堆七零八落的木头,拍拍手站起身来,吩咐那些小妖精道:“把这些木头先藏起来,别让孟云舟看见。”

回家的一路上邬岳心情愉悦,他想着孟怀泽收到新药箱时惊喜的模样,眼尾便忍不住地弯。

邬岳踏着薄薄暮色踏进小院,看到孟怀泽竟是在海棠树下坐着。他没想到孟怀泽今日回来这么早,挑眉笑道:“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孟怀泽没动,也没吭声。

邬岳粗钝的神经未觉出什么异常来,他走到桌边,将兜着的衣角放开,被他揣了一路的山果便都骨碌碌地滚到石桌上,有一颗不听话的差些滚下桌来,被邬岳伸手兜住,献宝一般递到孟怀泽眼前,逗他道:“怎么,想不想吃?”

村落中不知哪户人家正在烧火,苍蓝暮色中溢散着劈柴燃烧的气息,孟怀泽的目光静静落在眼前的红艳山果上,然后他抬起手,将那颗山果从邬岳手中拿起来,下一刻,却是用力地将那枚山果狠狠地砸向了院墙暗角。

邬岳眉间霎时一凛,他扭头看向远处地上被摔烂的果肉,再收回视线时,眸子深处已经微微蕴起金色。

“你做什么?”他问。

孟怀泽一贯温润的脸上此时毫无表情,开口声音沉哑不堪:“你去哪了?”

“怎么?”邬岳站着,低头瞧着孟怀泽,这样俯视的姿态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孟怀泽又问了一遍:“去哪了?”

邬岳答道:“川箕山。”

孟怀泽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盯着邬岳,一字一句,像是压抑着愤怒的质问:“你去川箕山,为什么不告诉我?”

邬岳蹙眉看着孟怀泽,孟怀泽显然是在生气,但邬岳却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川箕山罢了,以前我不也经常去,”邬岳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孟怀泽呼吸却是猛地一窒,有那么一会儿他脑中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全是邬岳的那句“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并未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发抖,晃得几乎要站不住,邬岳伸手要去扶他,被他一把打开。

“别碰我!”他一副被逼到极处的模样,声音都岔开了,眼睛红得似是要滴血。“为什么要告诉我?好!今日是去川箕山,那川箕山之外呢?更远的、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他死死地盯着邬岳,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为什么要告诉我?”

天地浩大,邬岳一向任意而行,毫无束缚,他不明白孟怀泽这质问有何意义,又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你想怎么样?”邬岳问。

“我在问你!”孟怀泽喊得嗓中都含了一丝铁锈的腥甜。

邬岳敛眉想了想,道:“你若是想,我可以告诉你。”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妥协,孟怀泽该是满意了,谁知眼前的人却像是被什么兜头敲了一棍,踉跄了下才勉强站住,面色愈发苍白胜纸。

邬岳在向他退步,可在这小小的退步中,孟怀泽却证实了他的未来,由无尽的离去和漫长的等待组成的未来。

浓重绝望倾头浇灌,孟怀泽几乎要被从内及外寸寸绞杀。他不知如何排遣,攥成拳的手几乎要在皮肉上掐出血来,恍惚发黑的视野中晃着那红艳艳的山果,他低吼一声,痉挛着手指将那山果攥起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外砸。盛怒之中他不知控制力道,抓那山果时手指用力地磕在粗糙的石桌面上,指甲磕断,指尖被磨出了血。而那山果如此小,如此轻,承载不了将他灭顶的巨大绝望,他的狂怒也像是一个轻飘飘的笑话,无能又可笑之极,可他又别无选择。

“孟云舟!”邬岳钳住他的手,金色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你究竟在闹什么?”

“滚!”孟怀泽眼眶通红,挣扎着要挣开他的钳制。

面对着这样的孟怀泽,邬岳禁不住有些诧异。孟怀泽总是温和的,像是一团很好欺负的软乎乎的棉花,即便生起气来他也不是锋利的,像是被剪了爪子尖的猫崽,愤怒地抓挠几下,留给人一个不高兴的后脑勺,却也是软腾腾毛茸茸的。他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的孟怀泽。

孟怀泽挣不开邬岳铁钳般的力道,他理智已经残存无几,绝望之下,他低头咬在邬岳抓着他的手上,嘴下用了死力气,血腥味霎时涌上舌尖,他却死咬着不松口,像是要将那漫长余生的苦和痛都宣泄在此时的牙关处,恨不得将邬岳的肉都给他生生咬下来。

邬岳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举着手任由他咬,良久之后,他感觉到孟怀泽齿间的力道稍松,这才问道:“闹够了?”

孟怀泽眼睫只轻轻一颤,那没出息的眼泪便突兀地砸了下来,滴在邬岳血淋淋的伤口上。

邬岳一愣,竟是被那眼泪烫得一哆嗦,他伸手要去给孟怀泽擦眼泪:“你哭……”

“别碰我!”孟怀泽躲开他的手,声音沙哑不堪,他瞪着邬岳,发红的眼中竟是切实的疏远和厌倦,“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