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似是又陷入了沉思中,看着晃动的水波微微出神。
短暂的沉默后,明华轻声道:“孟大夫,如果是因为我们,您就别和邬岳置气了。”
孟怀泽没想到明华会帮邬岳说话,有些意外:“他做事莽撞,你不怪他?”
明华放下盆中的衣裳,擦干净了手,从旁边未洗的衣物中拿出了一件,正是昨日庆儿换下的,上面还沾着那些人的血。
她伸进衣裳口袋里,从里面摸出了一小锭银子。
“当时我只以为自己身上没有银两,没钱去买吃食,但今早我准备给庆儿洗昨日换下的衣裳时,却在他口袋里发现了这个。”
“庆儿也不知道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孟大夫的神色,先前应是也不知情的。既然这样,那就只有邬岳了吧。”
“他虽是不喜我们,却也怕我们饿着,在庆儿的衣裳里塞了这锭银子。”
孟怀泽看着那锭银子,轻声笑起来:“这臭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拿的。”
他的视线久久地落在那小小的银锭上,眸色一时间有些悠远。
很多年前,他带着邬岳去集市上,那时候这条臭狼崽子还不知道什么叫银两,也不知道买东西要花钱,想要什么便拿什么,全凭孟怀泽跟在他屁股后面付账。之后的这些年里,邬岳除了嘴馋了些爱吃肉,其余也不曾想要过什么,从未碰过银两这些铜臭之物。可在气腾腾地将明华母子半夜扔街上去时,他竟也没忘了从孟怀泽这顺走了一锭银子。
孟怀泽总说他从未长大,总觉得他对人界毫无了解,可这条狼崽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知道了人界活下去需要银子。
“所以,”明华轻声道,“我虽不能说毫无芥蒂,但今早看到这锭银子,心底里的那点怨气也都没了。在这样的世道里,我和庆儿又是躲躲藏藏的身份,谁都能踩两脚,有谁对我们好呢?他再不喜欢我们,也没想真害了我们。”
“他不是个坏人。”明华道。
“我知道。”孟怀泽的神色几乎算得上温柔,“我知道他不是。”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认识邬岳将近二十年了,有过漫长的离别,也有朝夕的相处,这条小狼崽子的一举一动、一蹙一笑他都知道,他比邬岳还了解他自己。他的狼崽子张扬、跋扈、好斗、睚眦必报,却从未害过任何一只无辜小妖的性命,所杀大妖皆是穷凶极恶坏事做绝。
在很多年前孟怀泽第一次看到灵的那个夜里,他亲眼看到那只状似凶恶的大妖嘴里嫌弃着,动作却轻柔地捏起那几只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灵,将它们放飞进光河中。从那个时候起,孟怀泽就知道了,他的狼崽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妖怪。也是从那时候起,孟怀泽就不怎么怕他了。
这么些年里,邬岳嘴上说着瞧不上人,似是从不将人的性命放在眼里,然而孟怀泽治病救人,无论多晚他夜夜去接,从未对此置喙一句;他明明那样厌恶明华母子,然而在恼怒至极的时候,也不过是往庆儿看的书上扔了两只毛毛虫;那被邬岳砸了头的男人虽看着情况严重,但若非邬岳手下留情,又怎会留得一条性命……
再比如,再比如眼前这锭小小的银子。
明华惊讶道:“那您为什么……”
孟怀泽问她:“你觉得我有多大年纪?”
这话转得突然,明华愣了愣,有些犹豫道:“三十多……至多不过四十。”
孟怀泽点了下头:“不惑之年。”
明华道:“您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年轻。”
孟怀泽笑了笑:“你也说了是看起来。你觉得邬岳又有多大年纪?”
“二十出头。”明华这次答得很干脆,“他很年轻。”
“那你第一次见我们时,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兄弟,或者是父子……我摸不清。”
孟怀泽笑着点了点头:“几年前的时候,旁人看到我们会觉得是兄弟,现在,说是父子也没什么奇怪的了。再往后,我的年纪越来越大,到五十、六十、七十……到那时候,连父子都说不过去了……”
他话里的信息太多,明华虽早就知道邬岳定非普通人,但此时听孟怀泽这般坦荡地提起,还是禁不住震惊。
“为、为什么,邬岳他……”话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半,又被她都咽了回去,等终于平静下来,明华再开口,“您为什么会告诉我,这样的事……”
孟怀泽仍是那样平常的态度:“之前不敢让人知道,生怕会由此生出许多事端来,所以总是藏着。可现在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外面乱成这样,人之间比这可怕的事千千万万,这又有什么呢?”
孟怀泽仰头看向天空,高远空荡,也不知邬岳自小长大的妖界是在哪个方向。
“之后我会老去,也会死去,我不想让他看到。”孟怀泽轻声道,“乱世就在眼前,这人间的丑恶,我也不想让他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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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这一章就将第二卷 结束了,之后还剩一个终卷,差不多十章左右完结。但临时有事写不完了,先将这一点儿发了吧,剩下的半章分手等搬几天砖回来周日再发
第79章 真正的分别
邬岳在人界无处可去,跟孟怀泽闹别扭的时候能一脑袋扎进去的也就一个川箕山。他在山里的湖边上坐了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往日喧闹的湖上寂寂无声,满湖的鱼虾全都沉了底,连泡泡都只敢悄悄地吐,生怕不小心触了外头那大妖的逆鳞。
邬岳脑子里不断地回响孟怀泽跟他说的那几句话,越想越是生气,还有点稀罕的难受。他觉得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随便他欺负的小郎中变了,不会轻易一逗就发恼了,也不会动不动就害羞了,这倒是都没什么,关键的是,孟云舟惹他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这倒也不是最关键的,惹了他生气之后,孟云舟竟是不向他道歉来哄他了。
甚至于竟还敢说出分开这样的话!
直到天色黯淡,水中的小妖精们憋了一天,实在有些憋不住了,刚想偷偷地钻出水面透一口气,便觉周围那骇人的妖力蓦地激荡,一恍神间便被那水流带出了水面,第一次享受在空中飞的感觉。
昏暗的天色中,邬岳站起身来,一双金眸危险地发亮。
他刚刚下了决定,这便离了人界回九移山去,非要让孟怀泽吃一番教训。
半空中历了圈险的水中小妖们争前恐后地掉回水里,刚晕乎乎地爬上来,便见邬岳转身欲走,不过两三步,伴随着翅膀扇动声,翠翠急促的声音远远地传。
“邬岳大人!你快、快回去吧,孟大夫院里闯进去了好多人,手里有好大的刀……”
她急急地飞过来,还没等冲到邬岳站的地方,金光一闪,邬岳已经没了踪迹。
孟怀泽在屋中坐了一整天,都不知夜色是何时降下来的,直到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外头传来喧闹声,孟怀泽才突然被惊醒,踉跄地起身,摸黑打开了房门。
稀薄的月光照着院中一行人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发亮。
孟怀泽心中蓦地一沉,院中站着的竟是一队官兵。他脑中急速转动,苍白的脸上已经先一步带上了笑,向前走了两步,嘴刚一张,一把刀便颇有些不耐烦地抵上了他的喉咙。
领头的男人持着刀,睨着他:“家里除了你,还有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