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1 / 1)

云清澜先回柳莺飞房中收拾了些娘亲的遗物, 待到走出房门,却见院中已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看着这些静静等她吩咐的云家仆人, 云清澜愣了愣, 迟滞的头脑缓缓转动,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竟成这一家之主了。

“王伯。”云清澜轻喊一声, 候在一旁的王伯当即上到近前。

云清澜沉默片刻, 最终缓缓道:“辛苦王伯将府上银子尽数清点一番, 然后发给他们,叫他们都各自回家中去吧。”

“少爷是想,遣散他们?”王伯迟疑片刻,看着云清澜平静的面色重又恍然过来。

虽说小姐在府中呆了二十年,可老爷管的严,她同这些家仆根本就不甚熟悉,如今遣散了也好,遣散他们,小姐在府中约莫还能自在些。

“都走吧,走吧。”王伯转过身,冲他们摆摆手,“各自去账上领三个月工钱,出去别说我云府亏待你们。”

“府中那些瓷器物件若有中意,也可一并拿去。”云清澜顿了顿,“王伯若有中意之物,也可一并前去挑选。”

“我?”王伯愣了愣,不可置信道,“少爷您是想将老奴一并也???”

“王伯打理云家多年,青风自是不胜感激。”却听云清澜静静道,“只是明日出京借粮,日后大多也是宿在军中,既府中无人,王伯倒不如早回家中颐养天年。”

送别了王伯,又劝离兰铃,云家家仆尽散,云清澜缓缓阖上府门,偌大的云府就登时安静下来。

四下没有掌灯,厚重的大门更是将人间月色都隔在街外,云清澜单薄瘦削的身子滞在黑暗中,不知默然无声地伫立了多久,才终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她眨眨眼,夜幕时分那被王伯一声叫退的悲哀再度从四方侵蚀过来,云清澜摸着黑走到院中的一处石桌前坐下,白皙柔软的手掌贴上冰冷石面,就无意识地屈伸几下。

真冷啊。

这几日纠缠在府中琐碎的杂事中,一直到此刻万籁俱寂,云清澜那连日来干涩的眼眶才再度泛起幽酸的湿意。

她的视线落在空处,又因无处着力而缓缓沉入夜色,其间混杂的思绪晦暗喑哑,像是无月之夜退潮的波涛,又像是在静静凝望九泉下的故人。

她想起飞扬黄土落下的那一刻,娘亲言笑晏晏的面容,就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从此天人两隔,再见无期。

云清澜坐在这方天地,却又觉天地都远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今独坐幽冥,她才终于觉出其中无尽的怆然孤寂来。

祖父自刎,娘亲身故,兄长远走,在这喧嚣鼎沸的武朝,云清澜从此,竟却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

府院漆黑冰冷,云清澜亦独坐院中一动不动,夜色早将她吞噬,可就在几乎要凝固成一座石雕时,她却又突然于寂寂中听到声些微的动静来。

似是从门扉处传来的。

云清澜眨眨眼,漆黑的眼珠又重新转动。

许是听错了。

她复又敛下眼眸,这京都城中哪里还有她的故人。

可门外?O?@不绝,细听之下竟真是有人在门前动作。

云清澜默了片刻,僵硬的身躯缓缓站起,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开门去看,却意外地在门前看见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云将军!”阿尧两手扶着竹梯,见云清澜开门出来,就露出口白牙笑嘻嘻地叫了她一声。

“云将军。”片刻后头顶也跟着传来一声轻喊,恍惚中云清澜抬头去看,就见腰背佝偻的郑老伯扶着竹梯缓缓退了下来。

可云清澜视线却定定地滞在了半空。

此刻,天昏地暗,可那原本漆黑一片的云府大门上,却正不知何时被摇摇晃晃地挂上了只小小的,昏黄的灯笼。

纸糊的灯笼粗糙潦草,上面还隐隐露出些干瘪的杆子,挂在云家高耸宽阔的朱门上,叫人看着格格不入。

“云将军,您可算是出来哩。”郑老伯将竹梯立在一边,折回身来站在云清澜面前时就又略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自从您被陛下关起来后,俺就一直打听不到您的消息,一直到今天听到您送柱国将军出殡的消息,俺才知道您从狱中出来了。”

郑老伯顿了顿,见云清澜盯着府门上的灯笼发呆,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城里也不好过,俺老汉这几天跟着他们到处买粮食,直到刚才听到您出来的消息才急忙腾出手赶了过来,见您门前连个灯都没有,俺想着天这么黑,云将军或者他们来了看不清路咋办?就自作主张地挂了一盏???但俺来的急,也没顾上多做准备,这灯笼是华霜自己糊的,看着烂了些,云将军您别见怪。”

郑老伯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可云清澜却只听清了其中的两个字。

他???们?

哪个他们?

云清澜迟疑困惑地眨了下眼,可还没来得及细问出声,就见站在一旁的阿尧眼睛霍然一亮,指着中元大街的远处高声叫道:“来了,他们来了!”

云清澜闻言就顺着阿尧指的方向抬眼去看,只见那漆黑得一望无际的中元大街拐角处,不知何时也亮起了一盏灯笼。

那灯笼被人提在手中,随着其前进的步伐缓缓摇晃,他拐出街角,先是站在一片昏暗的中元大街上左右张望片刻,待看见云府门前挂着的灯笼和其下站着的云清澜,就精神一振,然后扭头朝着身后抬手招呼了一下。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灯笼就从那漆黑的中元大街拐角处游了出来。

这些灯笼的火光有明有暗,其大小形状亦不一而足,它们被人提在手里,摇曳在空中,就如点点萤火从各方汇聚。它们本微不足道,可当其悄无声息地朝着云清澜所在的方向缓缓流淌过来时,却又于须臾照亮京都漆黑的夜空。

这里面有云清澜年前看望过的龙虎军将士的家眷,也有街市上遇到的商贩和城中百姓,还有飞仙台上谏时云清澜以身护下的难民。大灾当前,他们大多都囿于生计奔波不息,可听闻那个为民请命的云小将军出狱了,他们就又全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头要命的事赶过来看上一眼。

那个曾被云清澜在城南救济,后又在飞仙台拦于禁军刀下的八旬老伯被人扶着走在最前,浑浊模糊的视线落在云清澜身上,老伯眯眯眼,那满是褶皱的面庞就在一片辉映的光华中绽出和煦、感激的微笑:

“云将军,可是替老汉受罪哩!”

这是足以叫云清澜铭记一生的场景。

浓云覆月,是夜无星,被黑暗笼罩的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倏尔亮起一道明丽的华带。明灯千里汇成游龙,他们蜿蜒着流淌到云清澜身边,手中灯笼散出微不足道的暖意,可他们聚沙成塔,云清澜就这么被包裹进一片融融汪洋中。

云清澜木木地看着身边涌动不息的光华,耳边传来郑老伯朴素温和的声音:“云将军,大家都想来看看您哩。”

而无人在意的远处,被无尽夜幕笼罩的云府屋顶上,正悄无声息地站着两个漆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