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啊你……快走、走。]顾晓梦已疼得说不上整话,身子也愈来愈沉,失了重心跌跌撞撞。
勉强找到低洼地撤入,天色已尽全黑。
意识到也许最后时刻即将到来,反而不必担惊受怕。顾晓梦尤其表现出了惊人的坦然,张学宁也无谓别的什么了,抓紧仅剩的时间与身边人海阔天空地聊着,享受坦白的快觉。
先是张学宁提及李宁玉的事情,说起那座距上海一百多公里的城市种种,纺织厂、女工、宿舍……在冷寂的岩壁间,娓娓讲述所有能记清的细节。
[她是怎样骄傲一个人啊……]顾晓梦静静听着,不时浅叹,[会吃不少苦吧。]
[这就不清楚了。]张学宁笑,[你很了解她。]
[岂止是了解哦……]
顾晓梦对她始终有愧,眼睛闭起,看见的都是裘庄那夜李宁玉一双憔悴的眼,她求她,苦苦哀告,纵便已惧得浑身发冷,都努力攥紧她的手,徒劳地想要暖回坚冰一块。
她一步步接近她的生活,耍尽计谋窃去了她的心,临了却揭下面具说走就走,嘴上讲什么[要你活着]、大义道德,自己是抽身退场,殊不知幸存的人也站在高高的悬崖边,随着她的音讯归无,一并摔了粉身碎骨。遍体鳞伤留作余生愈合。
[骗子!无赖!混账!]假如有机会,她还真想给李宁玉狠骂几句。那是她欠她的情,也是她应得的债。
[行了,我这页翻过去了,说说你吧。]
顾晓梦眯眼望望远方,天空正泛起淡淡白色。等挨到日出,后续的人手兴许就到了,出发时她们同总部约定过,若彻夜未归,即为遇险,速派支援。不过在那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索性接着聊下去,以慰韶光。
张学宁不说话,算是默许,等她发问。
[就打算一直这么拖着吗?]
顾晓梦向来一针见血。[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我很想知道。]
张学宁还是没有回话,咬着唇一言不发。
[给个态度总可以吧,沈静她……]
[我喜欢她。]四个字抢答出来,直接又干脆,像是顾晓梦从未认识过她,今天才逢上第一次交流。变了个人似的,由沉稳内敛的身体中分出了另个压抑多年的灵魂。
这次轮到顾晓梦沉默,她安静了好一阵,缓神。
[所以……]
[不可能。]张学宁记得顾晓梦常损她、说她“假高尚”,想来也不无道理。难道她与正常人有异,不渴望拥有段正常的感情吗?无论戴上多厚的面具,只要活着就会思考、就会想念,喜怒哀乐贪嗔痴,是人都逃不过。可有什么办法,这一行干久了,作任何决定前,下意识便开始分析可行程度,得出一切有概率出现的结果,而后权衡利弊,优取劣弃,在七??一的世界里,零点零一的偏差值足以酿成一场灾难。
透过一捧草籽,可以看见整片森林,她希望这森林的名字叫中国。
中国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张学宁,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又把话说得那么死。]顾晓梦就不喜欢张学宁这一点,年轻人半点儿劲头没有,七八十的都比她积极。[有些事不试试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我不想知道结果。]
[你还真是块木头。]
[各有各的活法,挺好的。]
[……] 真的是,如果有梗人大赛张学宁绝对能摘得桂冠。
顾晓梦给呛得是伤也不疼了脑子也清醒了,还有必要跟她说声谢谢。正想着接下该如何答话,外面天已大亮,有枪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七??一的援队终于赶到,几人拿来担架,合力把顾晓梦抬上了车,事不宜迟,在半路上医疗班迅速对枪伤做了紧急处理――简易消毒、取子弹、缝合、包扎,独独少了麻醉,顾晓梦愣是一声没吭。
1950年9月26日下午,支援车缓缓驶入七??一总部,时节正值中秋。
很多人站在大门两边等候,待张学宁搀着顾晓梦从车里走出,大家纷纷向二人点头示意,轻轻拍手,欢迎重新归队,祝贺死里逃生。
顾晓梦看见沈静,在队伍最末端,身影给人群掩得晃晃悠悠。
胸前裹着绷带,连带胳膊都了给包进去,她没法挥手,只能对张学宁不停眨眼。
[回来就好。]
终于走过长长的人群,沈静迎上前,淡淡地贺,眼眶却泛红。
去时笔挺潇洒,归时褴褛狼狈,不过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句话,沈静准备了很久,还是没有说。
她走近张学宁,欲贴上一个拥抱,手已慢慢伸开。
[我没事的,赶快看看顾姐的伤怎么样了,刚刚只做了简易处理,还是有感染的可能。]张学宁微微侧头,不去看她,转而端详顾晓梦的伤处。
[张学宁…!]顾晓梦行动不便也不好大声嚷嚷,满眼写着恨铁不成钢。
沈静的手并未僵在空中,像是提前自知到什么,快快地收了回去,利落自然。
[好,我去联系医疗组,枪伤的后续治疗肯定要跟上的。]
[不用,真不用,我已经没关系啦。]
看不下这样的气氛,顾晓梦抢着出声,摇头婉拒,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行出上扬的语气,活络点欢快的味道。
从裹得粽子似的绷带里挣出只手来,她凑上去想抱抱沈静,算个安慰。张学宁这家伙做事太伤人,她替人不值。
[那也得看看。]似学宁的动作,沈静也微微地避了,冲她笑笑,转身向总部主楼走去,
[今天中秋,我煮了饺子在锅里呢,月饼也买好了,等你看好伤回来,刚好能赶上团圆饭。]
[哇,真的!]顾晓梦缩手,顺势扬过头顶,振奋一呼,[活着真好!]
是夜。
沈静自厨房端出三盘饺子,月饼精致整齐地码在桌面中心的瓷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