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秒,宋双榕说不出话来,按了按发僵的指节,才发觉一天奔波下来,其实很累了,想要放松和休息。他又叫了一声李聿,问:“你怎么不去睡啊。”
李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宋双榕:“忙完了吗?”
宋双榕说“忙完了”,保存了文档,合上电脑,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沙发上,躺下去,手机放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听李聿平静的呼吸声,真实得像就发生在身边。
隔了几秒,他忽然想到,修改剧本这段时间,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不少话,还哼了歌,模仿人物读了台词,一时间面红耳赤,怀着一丝侥幸问李聿:“你一直都在吗?”
李聿说:“一直都在。”
这下宋双榕不光脸红,心跳也加快了。
时间已经不早,他又和李聿聊了聊次日的安排,才挂断电话,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踏实的梦。
又过了一天,宋双榕依照剧本中的一段重要剧情,寻到老街上,参观一幢有百年历史的建筑。
来之前,他在网上搜索了资料,得知这幢洋房建于清末民初,曾是当地一位珠宝大亨的家宅,堪称鲤城最为高雅的民宅之一,后因时局动荡,废弃许久,本世纪初,经修葺后才重新对外开放。
对于这座建筑,宋双榕有较深的印象,他的小学就在老街上,以前放学后途径这里,总有好奇的学生趴在栅栏前往里打量,猜测房子的主人长什么样,却没真正见到过一次。
据网络上报道,如今这座宅邸正被一位企业家租赁,租期长达二十年,且租金不菲。
宋双榕只需要采集一段街景,围着建筑外墙转了转,拍了几张照。
低头回看照片时,铁门向里打开了,走出一位穿大褂和布鞋的中年男性。
他抬头,和宋双榕对视上时,停下了脚步。宋双榕以为他挡住了门,向一旁让开几步,“不好意思。”
那人却还在原地看他,目光像是打量,却也温和,不令人感到冒犯,他说“没事”,又单手撑着门,“想拍照的话可以进到花园里。”
这几天,宋双榕和当地人打交道多用本土方言,忽然听到普通话,一时还不适应,停了停又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却也没有多想,道谢后解释自己只是路过,随便拍拍街景。
那人看了看宋双榕手中的相机,语气中并无试探地问,“你姓宋?”
宋双榕诧异地回望,不待开口,他先伸出一只手来,自我介绍道:“方屹。”
姓方,五十岁上下,宋双榕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就是之前通过话的那位出品人,忙把相机挂好,与方屹握手,“方老师。”
方屹似乎是出门有事,手机消息响个不停,却还是耐心询问宋双榕的剧本现状。
他虽然看起来亲切和蔼,但宋双榕难免紧张,如实地汇报了进度。约定的商谈时间是下周,他向方屹表明,到时会拿出完整的剧本。
“不急,好的东西需要打磨,”方屹说,“约你见面也只是先聊聊构想。”
宋双榕点头,“谢谢方老师。”
“也不用客气,”方屹和善地笑了,“我和你父亲是旧识。”
他拿出手机,低头回了一条语音,说稍等,见宋双榕还愣着,告诉他:“我们大学时住上下铺,假期里没事做了,也是这样,举着相机出来扫街。”
“你和你父亲很相像,”他说,又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她去世了。”宋双榕平静地叙述,闻言,方屹的表情滞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抬起手,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在街口等,宋双榕和方屹一起走过去,也许是关于死亡的话题太凝重,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
方屹讲了几件大学时的趣事,又提到宋双榕一岁生日时抓周,抓了一台胶卷相机,“你父亲那时十分高兴。”他说。
街口快到了,方屹没有继续回顾往事,只向宋双榕说明,找他合作并非因他父亲的缘故,他是看过剧本后,联系上宋双榕,得知他的名字,才联想到故人。
实际上,不需要方屹多做解释,宋双榕也清楚,因为自父亲出事后,他妈妈就断了和父亲所有亲朋的联系,带他搬了家,换了号码和姓氏。
宋双榕的父亲是一名风光摄影师,在宋双榕三岁那年,受邀赴雪山拍摄,却因雪崩意外遇险。同行的伙伴死里逃生,伤好后来吊唁时,被妈妈赶了出去。
她认定丈夫的死是因为摄影,葬礼之后,把所有与之有关的人和物,全都隔绝在外,因悲伤过度,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也时好时坏。
上了小学,学校组织在操场看露天影片,宋双榕自此喜欢上电影,回到家,拿着用纸盒自制的摄像机,假装拍来拍去。妈妈看到后,狠狠打了他一顿,一边打,一边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他说不知道,于是被打得更狠。
他咬着嘴唇流泪,不让自己喊出声,但挨过打后,发现妈妈哭得却比他还要厉害。
明知会被罚,宋双榕还是忍不住攒钱,偷偷跑去电影院,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总是被识破,到后来,挨打他也不在意,仍坚持去看。一直到十五岁,妈妈生病去世,没人再管他了。
上车前,方屹又对宋双榕说,他的小儿子比宋双榕小五岁,刚刚成年,在国外学摄影,现在休假在家,整日游手好闲,如果宋双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叫他一起。
他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宋双榕存在手机里,和他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聊到父母的缘故,一整个下午,宋双榕浑浑噩噩,干什么都提不起精力,无意识地发呆数次。
妈妈已经去世八年,他都快忘掉她和以前挨打时的痛了,至于父亲,印象更是寥寥,连他长什么样子,宋双榕都不记得他遇险后,妈妈连那些照片也都烧毁了。
小时候,宋双榕因好奇,暗地里搜索过几次父亲的名字,在国家地理的网站上,浏览了他的全部作品,也看到最新的一张雪山照片,发布时间是他去世的那年,他那时想,爸爸是不是就埋在这些雪下面。
每一次搜索过后,宋双榕都要仔细地清除浏览记录,他也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被妈妈看到,免不了挨打,她也一定会哭。
这两个人和宋双榕之间,已经相隔很长的时间和很远的距离,但提起他们时,宋双榕还是不能平静应对,心底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身体某处破了一个洞,有风刮进来。
恍惚地挨到晚上,李聿的电话按时打来,不想被他听出异常,宋双榕如往常一般,和李聿聊这一天的见闻,李聿偶尔回应。
他现在也会说自己的事,例如宋双榕问吃了什么,他就一样一样地把菜名报出来。
即便如此,李聿的话仍是少的,宋双榕坐在沙发中,环顾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有些心不在焉,两人的对话间出现大片的空白。
“宋双榕,”在又一次停顿中,李聿叫他,忧疑地问:“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的感受似乎都被无限放大,宋双榕鼻头一酸,不受控地对李聿承认了,但当李聿追问缘由时,他又答不上来。
是因为被迫记起不好的往事,还是待在没有感情的房子中,又或是想到仍要应付舅舅一家,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宋双榕也不清楚该说哪个。
他安静下来,李聿又叫了他一声,不像在催促,而是单纯地确认他还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