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双榕醒来的时候,李聿正背对他,站在床边换衣服。

清白的晨光从窗帘缝隙中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脊背上,宋双榕看见他左肩下方的图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否则怎么会在李聿的肩膀上,见到自己曾随手画下的分镜稿。

但他眨了眨眼,再度望过去确认,真的是那幅图,一棵树和一条鱼。又反应了片刻,他意识到这是李聿的文身。

图案下方,似乎还有一行字母,宋双榕睁大了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李聿已经穿好了衣服,转身之前,说不清为什么,宋双榕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他能感受到李聿站在床边,看了他很长时间,久到宋双榕装睡到真的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李聿已经走了,房间里很是安静。

宋双榕躺在惯躺的一侧床边,盯着天花板,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气味。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和李聿提出分手后,两个多月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夜,没有做离奇的哭着醒来的梦,也没有半夜被并不存在的关门声惊醒。

又躺了片刻,宋双榕才起床,拉开了窗帘。

雪仍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天空和大地漫无边际,仿佛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又朝世界尽头无限延伸。

宋双榕走出房间,四顾茫然地站在客厅里,明明是生活过两年的地方,他却有些像是做客般的拘谨,而房子的主人不在家。

束手束脚地洗漱过后,他看到冰箱上新增了一张便利贴,淡蓝色,李聿的字迹很工整:我去值班了,记得吃早饭。

和以往任何一个他晚起的早晨一样。

宋双榕捧着温热的豆浆,一时之间,胸口的张皇无措,都因这句话熨帖下去了。

吃完早饭,他到阳台,把昨晚洗过的衣服收了,又站在李聿站着抽卡的地方,出神地想,李聿今早醒来,还记不记得昨晚喝醉后发生的种种,宋双榕不想让他记得,但也不想他真的全都忘记。

转身时,宋双榕脚步一顿,看见阳台一角的小木槿。

花盆外包裹着一层像是保鲜膜的东西,宋双榕记得,李聿说他给小木槿重新换了土,又做了抗寒处理。

他凑近了看,原本已经枯萎的枝干上,新结出了小小的稠密的花苞,果然如李聿所说花快开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宋双榕很难想象李聿精心照料花木的模样,就如同在今天之前,他也不会想到,李聿穿得端正的衣服下面,会有一枚和他本人极不相符的文身。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肋下,文身的位置仿佛在隐隐发热。

回到客厅,宋双榕把衣服叠好,堆成小小的一摞,不知道是该找个袋子装走,还是放进衣柜里,犹豫片刻,他决定先把散落满地的抱枕和书收好。

李聿是很讲究秩序的人,宋双榕以前随手放一支笔,下一秒,都会被李聿收进书房的笔筒中。

一边把靠枕复位,宋双榕一边忍不住猜测,李聿每天在家里,是如何执拗地绕过地上这些杂物,却又忍住不收整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书本影碟时,除了不耐,是不是也会同时想起始作俑者,那他会不会坐在沙发中,轻轻抚摸一个抱枕,又或是指腹小心翼翼地划过宋双榕做的笔迹,然后分出一分钟的时间,停下想他。

尽管四下无人,这一无声的念头仍令宋双榕脸颊发烫,喉头干涸。他放下抱枕,去喝了一杯凉水。

就连最热恋的时候,宋双榕都不曾奢望过从李聿口中听到情话。

一整夜过去,李聿对宋双榕说的想他的话,像是播放卡顿一样,反复地在宋双榕耳边响起,令他无法继续冷静,很想把自己埋进雪里,冰一冰发热的大脑。

他收收停停,一时忘记了时间,手机响起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快要中午了。

来电的是那位对剧本感兴趣的出品人。

宋双榕接起来后,对方先是道了新年祝福,又询问宋双榕春节期间在不在鲤城,他约了几位同是影视行业的好友,想和宋双榕在鲤城见一面,聊聊剧本,洽谈合作事宜。

上次联系过后,宋双榕在网络上搜索过这位出品人,得知他是土生土长的鲤城人,上世纪末成立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后因推出多部优质作品而被业内熟知,只是为人低调,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因此相关消息并不多。

宋双榕只知道他姓方,五十岁上下,讲普通话,但偶尔能从几个用词中,听出淡淡的鲤城口音。

对方报出一个时间,宋双榕思虑过后,应下了,又说稍等,跑到书房中,拿笔把地址记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通话页面,又环顾熟悉的房间,恍然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李聿对他说了想,下了心血的影片也前景光明。也许是比梦还要好很多的,毕竟,宋双榕常做的全是噩梦。

他握着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描摹那串地址,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纸缓缓撕下,想折起来收好,忽然看见下面的那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

宋双榕对李聿研究的课题一向不感兴趣,也无意窥探他的隐私,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开了,但大脑还是快过他的动作,自动读取了其中的一句话怎么安慰哭泣的人?

等他解读出这句话的意思后,还是因为在意,可耻地将目光转了回去,盯着那页稿纸。

在这一问题下,李聿共在感情百科网站上,摘录了八项解决方法,在“陪在对方身边”和“如有需要,可以用肢体语言传达你的感情”这两条回答下,他标注了重点记号。

宋双榕没忍住,又向后翻了一页,看见李聿也将他说过的话誊抄在纸上。

在“谈恋爱是说很多没用的话,做很多浪费时间的事”旁,他打了一个板正的问号。

似乎是难以界定“没用”与“浪费时间”的标准,又或是在他看来,除学术研究外,其他事统统可以归为无用,因此,他在一旁标注了几项娱乐活动,“看电影”排在首位。

宋双榕一时哭笑不得,怎么会真的有人把感情当做题目来反复推算?

他想到他的高中时代,学习数学时,也总是一板一眼地把错题抄录下来,再用红笔订正,字写得整整齐齐,但到下一次考试,还是只拿到很低的分数。

因为题目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掌握不了正确的方法与规律,死记硬背永远不及格。

稿纸厚厚一沓,宋双榕只翻到第三页,一颗心也像稿纸一样,被柔软的酸意渐渐浸透,变得皱皱巴巴。

他坐到李聿的椅子上,恍惚地想象,是在怎样的深夜,李聿是怎么不得要领地搜索感情知识,又是怎么一字一字地将其摘抄下来,是怎么满怀希望地找到自己,又是怎么被拒门外后落寞而归。

当宋双榕为分手痛彻心扉、抱怨李聿不够爱他的时候,李聿是不是也很难过。

但他没有指责宋双榕在感情中的任何,只是一遍遍地回忆分手时伤人的话,然后努力地从中找寻着复合的方法。

一直以来,宋双榕总是设想自己不被爱,因而忽略了李聿对他诸多的好与付出。

静坐许久,宋双榕把稿纸放回原位,不再继续看下去,因为从这些笨拙的字句中,他已经读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李聿是不会恋爱,但他很爱宋双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