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话。”娄二爷笑眯眯地道。
于是大家继续其乐融融地说着闲话,娄老太君上了年纪,最爱热闹,看着儿子媳妇孙女们一大群人闹哄哄说话,又有卿云依偎在怀里说着些知心话,脸上笑容就没下来过,眼看喝了一轮茶,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娄三奶奶催促道:“老太太,时间不早了,摆晚饭吧。”
“老三还没回来呢?”娄老太君皱眉道:“真是不像话。”
“等他干什么,让他喝去。”娄三奶奶卖弄才干道:“二哥二嫂赶了远路来,天寒地冻的,几个侄女也是一肚子冷风朔气,我让厨房预备了滚烫的羊肉汤,参茸鸡汤,咱们再添两个锅子,给客人去去寒,咱们家也分散了十来年了,得喝个团圆酒才行。”
“喝酒可以,先说好了,喝醉了睡哪去?”娄二奶奶也说笑道,拉住娄三奶奶的手道:“三妹妹给我们安排下住处没有,咱们先看看地方,要是不好,咱们喝醉了往三妹妹院子里睡去。”
“嗐,这还用二嫂说,早安排下来了,大嫂住着西院,二哥二嫂就住南院吧,离老太太也近,说话也方便,十五年没回来,正好亲近亲近。”娄三奶奶仍然笑道。
娄二奶奶听了,虽然也笑着,但眼里的神色顿时就冷了一冷。凌霜发现,老太太的神色也僵了僵。
她们姐妹四个,自小跟着娄二奶奶学管家,娄家她虽然是第一次回来,但进门时走马观花,已经把娄府的宅子布局看了个大概出来。娄府的中心正是老太太住的正院,正院的三间正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当然是最好的。大房早寡,老太太体恤她,收在身边住着,住的正是正房西边的院子,人口少,也清净,有两间采光好又暖和的上房,也够住了。娄三奶奶冯婉华当家,三房自然是占了最好的,她们进来时看到的东院,又新又大又好,显然翻新时最好的材料都紧着三房了,反正从公账上走。这就算了,东南向本来就是最温暖最明亮的,只比老太太的正南稍差,京城冬日苦寒,不比江南,房子的朝向尤其重要。
二房刚回来,虽然名义上年长,也不可能让他们把东院腾出来,但以冯婉华的才智,这么大的娄府,收拾出一方清净又朝南的小院子,腾几间上房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不然素日里贵客来了住哪呢?他们又不是临时回府,年前书信就到了。安排个这样的房子,显然是故意的。
娄二奶奶这时候问她,也是怕等会吃完饭,老太太也困了,被她混过去了,当着老太太在,她也不敢太过分。谁知道冯婉华真就敢,南院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正房对面的一排小阁子,带个窄窄的院子,坐南朝北,如何住得?早十五年前二房还在府里时,那里就是不住人的,只放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做半个库房用,院子里也堆着按季节腾换下来的花木,等于半个苗圃。
但她当众说出来,娄二奶奶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在娄二奶奶在外历练了十五年,更沉得住气了,也不接话,只是走回娄老太君身边,接过卿云手里的枇杷果子,用手绢子托给老太太。
凌霜知道她是在等老太太的反应。
果然娄老太君发话了。
“婉华你也是胡闹,南院现放着东西呢,怎么住人?不如把落梅阁腾出来……”
“啊呀,我真是年下忙昏了头了。”冯婉华顿时大笑起来:“我说南院东西堆不下去,刚让人搬去了花园里,就堆在落梅阁和回雪榭,这下可怎么办,我让小厮打着灯连夜去搬回来吧……”
“这如何来得及,真是胡闹。”娄老太君皱着眉道。
她哪里不知道冯婉华的心思,三房确实太胡闹了,没有这样给下马威的,但二房也着实可恶,一赌气竟然在江南十五年不回来,满京城里谁不看娄家的笑话……
娄老太君忖度着,眼神不着痕迹地瞟过几个孙女,卿云倒好,向来忠厚,虽然也听出来了,仍然微微低着头,是个聪明又孝顺的好孩子。最小的那个探雪就可恶些,跟她那个商家女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厉害得很,十岁出头,就像个小人精,眼里冒火,瞪着三奶奶,没点规矩。老二更不像话,妖妖调调,心思重得很,仗着生得好了点,很不安分,眼神轻浮得很,似笑非笑地看着娄三奶奶,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正打量自己这几个孙女,无意间和坐在玫瑰椅上的娄凌霜对了个眼神,心中顿时一凛。
二房这个老三的眼神,也太冷了点,明明脸上也带笑,但不像是三房的人,倒像是在冷眼旁观一场闹剧一般。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样的眼神,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见娄老太君看她,收敛了神色,笑得十分乖巧。
看见她,娄老太君不由得想起一件旁的事来,收回目光。
女孩子是娇客,一时看不出高低,日后嫁了人,才知道一生的境遇。冯婉华今日算想错了,别说其他几个女孩子,单说卿云的相貌品性,就算放在京中女孩子里都是出色的,二十四番花信宴下来,一定能定下一门出色的婚事,就是看在卿云的份上,娄老太君也不会让二房去住那个阴冷的南院去。
“倒也不用忙,我想到个法子了。”娄老太君笑眯眯地道:“老三,梧桐院不是打理好了吗,就让你哥哥嫂子住那里,不是正好?”
冯婉华的眼神顿时复杂了一下,但很快又笑得更甜了,道:“好是好,但梧桐院就两间上房,四个侄女怎么住得下呢?”
“让你哥嫂带老小住那里。让卿云她们三个跟我住就行了,刚好年前把暖阁隔了两间上房出来,给她们三姐妹住,又暖和又亲近,简直是生成的。”娄老太君道:“正好明天就是小寒宴了,二十四宴的开头,我那里东西都是现成的,女孩子们也不用搬动了,早早睡下,明天去赴宴。”
凌霜观察冯婉华,发现她城府还真是不错,脸上表情连僵也没僵一下,立刻就笑开了。
“还是老太太厉害,一下子就拆开这个烂鱼头了。”冯婉华笑得灿烂得很,还揽过娄二奶奶的肩膀,打趣道:“我就说老太太偏心二哥二嫂,只没人信,这不,正房给侄女住,新修出来的梧桐院给二哥二嫂,我们是没人疼的了……”
她一打趣,顿时满堂人都笑了,一片其乐融融,但凌霜却总觉得她这笑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果然,等晚上安置的时候,娴月等铺床叠被的丫鬟一走,只剩下自家的丫鬟在伺候梳洗时,立刻就道:“听说梧桐院其实是三娘收拾出来招待她娘家的贵客的,她修这院子可尽心了,名义上说是招待客人,其实在京中又爱拖家带口来住的,除了她娘家那几个嫂子,还有谁?她哥哥常年放外任,嫂子来咱们家,一住半年,老太太估计早就有意见了。这不,辛辛苦苦修好了,给咱们爹娘先住了,老太太又那么喜欢大姐,这下她晚上要气得睡不着了。”
三姐妹年龄相近,从小一处长大,卿云性格乖巧端庄,所以都是她们俩一起胡闹,但都活了十五岁了,凌霜还是时常惊讶于娴月这家伙的消息有多灵通。
3 ? 小楼
◎小楼一夜听春雨◎
说这话时她们俩正坐在梳妆台前,并排卸妆,娴月在妆容衣服上向来是天生灵巧,一面说话一面由丫鬟们伺候着卸簪环钗饰,说的话更是像压根没离开过京城,在这娄家老宅了生活了十来年似的,话说完了,一头乌云似的头发也清清爽爽松松散散地垂在背后了,实在是赏心悦目。
凌霜被她逗笑了。
“你从哪知道的这么多?”
“我有消息来源啊。”娴月对着镜子照照自己脸,用手扶着鬓角边,看自己眼尾的一颗小痣有没有长大,娇气得跟个小媳妇似的,还得意地道:“山人自有妙计。”
凌霜的反应是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别照了,够嫩了,都能掐出水了。”
“诶,你别弄,等会又掐红了。明天可是小寒梅花宴,是正事呢。”娴月又对着镜子把罐子里的兰花霜细细涂满脸,抹完了,手上还剩点,看凌霜躺在床上看书,还想给她也抹上点,凌霜躲开了,道:“再玩揍你了。”
“不识好人心。”娴月逗她:“你过两天去程家拜寿吗?还不打扮打扮,到时候见了竹中君,临时抱佛脚可来不及。说真的,程家叔父年前也升了,正好和冯家舅爷在一个衙门,我可听说了,玉珠碧珠两姊妹把你家程筠也视为目标之一呢,你可得看好了。”
“他又不是条狗,逮谁跟谁走,还得看好了?”凌霜只淡淡道:“别闹了,我今晚得把这本书看完,你早点睡,明天要赴宴呢。”
“你也早点睡,别把眼睛沤坏了,到时候见了竹中君……”
凌霜见她实在不安分,取笑个不停,索性放下书起来,把她按住挠痒痒,娄娴月虽然牙尖嘴利无人能敌,实则手无缚鸡之力,身体连卿云那个慢吞吞的家伙都比不上,是当初生她时娄二奶奶还陷在这老宅里,受了气,所以胎里不足,襁褓里又跟着父母舟车劳顿,落下的隐患,常年多病,所以但凡动手,总是不到三下就求饶了。
凌霜挠到她求饶才放过她,娴月虽然话多,其实也劳累了一天了,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凌霜让丫鬟也去睡了,自己看完小半本书也躺下了。谁知道刚睡下不久,卿云就过来了,显然是起夜时顺便查看一下自己和娴月的。
果然,卿云先把她们的被子掖了掖,又拿出一个小荷包放在娴月枕头边上,闻起来酸酸的,应该是冬天吃的药梅子。娴月身体弱,春天容易犯咳嗽,看三房今天那作派,迟早把娴月病秧子的名号传扬得京城都知道,免得挡了她女儿的路。卿云应该是想起这个,所以找出药梅子来让她随身带着,免得这几天赴宴露了怯。
她看完娴月,又把凌霜的书收了,笑着叹了口气,把什么东西放在凌霜书下面。凌霜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懒得管,第二天醒来一摸书,发现是块冰冰凉凉的玉,圆滚滚的,没什么特殊的,正疑惑呢,娴月一眼就认了出来。
“真笨。”她把那块玉往凌霜眼睛上一按:“拿这个敷眼睛,就算肿得桃子似的都能消肿,你没听娘说,有些人家的媳妇日子难过,哭了还不能让人发现,不然长辈知道就骂,说‘青天白日哭什么,咒人呢?’只好拿冰凉的井水洗脸,让眼睛消肿。你快敷敷,等会娘知道你熬夜看书,又要骂你了。”
凌霜懒得管,扔去一边,匆匆梳妆,那边跟娄二奶奶的黄四姨已经来催了。黄四姨是娄二奶奶的陪嫁丫鬟,当年在娘家当女儿时就一起长大的,娄家姐妹都尊重她,叫她四姨,凌霜小时候淘气,叫她黄四娘,还给她起个外号叫花满蹊,让人好气又好笑。
“小姐们,别拖延了,今日可是小寒梅花宴呢,先去吃早饭,夫人请了梳头娘子,吃完再在那边梳头是一样的,衣服首饰也都在那边呢,要带什么东西都带上,别落下了在这里,这是老太君的地方,我们看顾不上。手绢子,玉佩簪环这些,都带上,小蛮,替你小姐把东西拿上,桃染,别梳头了,整理一下就行了。”
她十分利落,雷厉风行,催促着各人的丫鬟拿东西,昨晚太晚了,行李东西都还放在一起,没拆开,都在娄二奶奶娄二爷住的梧桐院里,黄四姨赶鸭子一样把三个小姐赶出了暖阁,看着丫鬟们把东西都带了,拿出一把锁来,直接把门锁了。娴月头都没梳,散着头发,看到这做派,朝凌霜挤挤眼睛。
凌霜知道她意思黄四姨肯定是听了娘的话,知道娄府里人多眼杂,说不定就有人存心害人,才这样严整防范的。
卿云起得早,已经梳洗整齐,就想去正房老太太那里请安,道:“四姨,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