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1 / 1)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卿云哪是和凌霜“自家人”,她是直接站在老太妃的立场,为京中小姐们,在和凌霜辩论了。

不然凌霜也不会看着她,神情那么复杂。

“你拿考试作比,那我也来打个比喻吧。”她平静地告诉凌霜:“我们像风筝,飞在云端,各有高低,你说要剪掉我们的线,但你忘了,这根线也是我们之所以能够飞起来的原因,剪断之后,我们只会直直地坠落下去,因为我们没有自己的翅膀,你与其苛求我们要自己飞起来,为什么不去外面,对着男人们提要求呢?我们不是生来如此,但已经如此了,我们考不了科举,也打不了仗,你也知道女孩子的路难,女孩子的路窄,在这最难最窄的路上,怎么还经得起人再强加一道要求,逼着我们要自由自在地活呢?如果真有翅膀,谁不愿意扶摇直上呢?你这行为,和男子对女子的苛求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说你在乎女孩子们,但你在这对着这些女孩子讲你的理论,有没有想过她们会受到什么影响,她们的将来会如何。如果她们因此沦落,毁了自己一生,你能负起责任吗?就不说我们,你自己的人生过得如何呢?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如果连活着都不能保证,那自由又有什么意义呢?”

凌霜脸上的震惊,与其说是被卿云驳倒,不如说是对卿云这忽然的一刺的意外,她护短,但也放心把后背交给自己家里人,她想过所有人来和自己争执,唯一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然会是卿云。

但她也反应了过来。

“是大家真没有翅膀,还是自己不愿意发现,不愿意用自己的翅膀?今天在这里的,已经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子了,如果我们都这样自居为受害者,那天下的女子哪还有出头之日……”她立刻反应过来,道:“我看夫人们整治妾室的时候,可不像是随波逐流柔弱不能自主的样子……”

但老太妃哪里还容她再说。

“少在这里疯言疯语,卿云说得入情入理,你却冥顽不灵,还不给我打出去!”

老太妃捡着台阶就下,嬷嬷们立刻呵斥起来,有反应快的夫人们也骂道:“还在这胡言乱语!”“娄二奶奶还不管管她!”

一片喊打喊杀中,娄二奶奶一把拉住了凌霜,见她还想争辩,连忙重重打了她一巴掌,骂道:“冤家,还不滚出去,醒了酒再来给太妃娘娘赔罪!”

混乱之中,凌霜被推搡着,她仍然有种不真实感,难以置信地看着卿云,和她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女子,她们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怪物,就连前两天在芍药园门口帮过的那个女孩子,也对自己一脸警惕。至于夫人们更是个个怒目而视,破口大骂什么“胡言乱语”“其心可诛”。

她只觉得荒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转头跑出了偏阁的,外面灯火通明,她一口气冲到回廊下,扶着庭中种着的玉兰树,只觉得胸口憋闷,又想哭,又想大笑。

传奇中大杀四方的故事当然是骗小孩子的,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怎么会被她一席话所改变。她不过是枉做小人罢了。她常说自己知道,也常自诩为疯子,说要做尼姑,说是世外之人,但真正做了这个所有人眼中的“疯子”时,还是觉得胸口像是要裂开了,眼睛也发热,到底是没经过,这样没出息。

113 ? 秦翊

◎莫愁前路无知己◎

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抬起头来,能看见秦翊。

凌霜没想到秦翊就站在廊下,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当然眼底是有惊讶的这世上哪有人,能听完凌霜那一番话还不面露惊讶?能像他这样,平静以待,不把自己当疯子,就已经是万中无一了。

但他偏还要开玩笑。

“听说娄小姐大战三英,不敌车轮战,这才败走下邳城?”他道。

他拿凌霜比吕布,但凌霜自觉是正义之师,听了更加生气。

“不像你,跑来听夫人小姐们说话,秦侯爷真是好教养!”

她这话其实有点太迁怒了,是刚刚在里面受了挫,多少有点把怒火发到秦翊身上了,论理说,这是他家,他就是路过也没什么,出现在里面都正常。

但秦翊也还给她解释。

“是荀文绮假传消息,说我母亲要叫我,我就过来了,原来是为了让我听见你这一番‘高论’。”

荀文绮也算费尽心机了,她一心要拆散凌霜和秦翊,给秦翊看凌霜的“真面目”,想必她刚刚给她的嬷嬷丫鬟使眼色就是为这个,是为了让她们去把秦翊叫过来,这样不偏不倚,可以听见凌霜要说的“疯话”,进而对她失望。

她哪里知道呢,凌霜当初对程筠那番“疯话”,根本就是秦翊这家伙引出来的。要不是他帮凌霜救了火炭头,又说出那番话来,凌霜又怎么会投桃报李。

蔡婳是闺中密友,和而不同,只有眼前这家伙,才真是骨子里最深处信奉的东西都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知己。他们都是一样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异类,凌霜反抗的是世间男子制定的秩序,而秦翊对抗的,是这个秩序中坐在最顶端的君王。荀文绮只知道凌霜的疯话惊世骇俗,哪里知道,秦翊的那句“就让这命运终结在我一代”,要是传扬出去,也是天下哗然。

但秦翊向内,凌霜向外,秦翊对这世界有种彻底放弃的冷漠,而凌霜仍然没放弃这世界,她身上有那种无可救药的热情,也正是这热情让她今晚遭受这场大败,即使英雄盖世,也败走麦城。

都说娄家姐妹窝里横,不如说她们只在信任的人面前表露真实的自己,就比如现在,凌霜听了这话,顿时就怒道:“那不正好,荀文绮对你这样情深义重,生怕你着了我的道,你还不体谅她的好意,离我这疯子远点。最好今晚就跟她双宿双飞,才算如了她的意呢。”

“娄小姐还说我,怎么自己平白无故开始诅咒人呢?”秦翊淡淡问。

凌霜顿时被气笑了。

她一面又是气,又是忍不住笑,又是为自己刚才那番败下阵来而恼怒,握紧了拳,道:“我是真不懂了,为什么世上就有荀文绮这样的人,真是油盐不进,道理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她为什么还是一心只想和女孩子斗,斗赢了又如何,不过是你们男人赏的残羹剩饭而已,为什么不掀翻这桌子,随我去外面打下一片天来……”

“外面的天要是那么容易打下来,自然人人都去了。”秦翊淡淡道。

他一面说话,一面走下台阶来,毕竟这里是内院,是夫人小姐待着的地方,他守礼,自然不会多待。

但凌霜急着说话,也跟着他一路走。

“就是因为不容易打,才有意义啊。这世上真正值得奋斗的事哪有容易的,十年寒窗也不容易,但打下来了,后面就容易了。如果不拼一场,顺着别人安排的路往下走,现在看似容易,以后呢?赵夫人,梅四姨,哪个不厉害,哪个不是才貌俱全玲珑心肝,但她们的才能只能用在内宅里勾心斗角,就是才能通天又如何?这时候还有机会让她们打出一片天吗?早就因为娘家,因为子女,和男的一辈子都绑死了。一个个人,一代代人,就是这样重复下去,个个都觉得自己聪明,自己擦亮了眼睛,个个都跳不出这轮回……”

秦翊一面往前走,一面问凌霜:“世人愚钝,娄小姐偏要度化她们?”

两人已经走过内院的庭树,夕照之下,树影憧憧,像穿行在水藻密布的湖底。凌霜对他的问题,只略一迟疑,立刻答道:“怎么能说我是为了度化她们?我在里面就说过,她们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女子的地位高低,也直接影响到我,多一个过得好的女子,世上女子的境遇就更好一分。况且卿云刚刚也说了,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像我一样幸运,能拥有家人的支持,能有自保的能力,大多数女孩子都身不由己,那作为拥有了优渥条件的我,就有责任,去为她们奋斗。否则低者没有能力,高者不担起责任,天下女子的境遇不是越来越差了吗?迟早也反噬到我自己。”

秦翊当然不是不知道凌霜的责任心从何而来,过去许多次,他甚至是凌霜的同谋。

他这样问,与其说是想知道答案,不如说是在引着凌霜和他辩驳。

打仗的人才知道,真正上了战场,什么伤口都忘了,常有打完之后发现早受了致命伤,不知道怎么撑下来的人。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战士,只要不停地战斗下去,反而会激发出最耀眼的一面,也无暇顾及身上的伤口了。

所以秦翊走过院门,穿过内庭,这地方是一大片竹林,世上文人多爱竹,找出许多名目,宁折不弯,虚心谦逊,其实武人也爱竹,看着就觉得锐利,像一支支指向天空的利剑。

秦家三代居于京城,不再征战,这片竹林也在这生长了整整三代。

走过竹林的时候,他问凌霜:“但她们都不这样想,你怎么办呢?”

“我管她们怎么想,要是人人都跟我想的一样,不也太无趣了。只打顺风的架有什么意思,要打就打最难的。”凌霜也不用人劝,自己慢慢就恢复了精神了,她跟着秦翊一路走,原来从竹林穿过去,就是秦家的马厩,想必当初建这马厩时秦家先祖满以为日后有的是战马需要养,所以比一座殿阁还大,又挨着秦府内的校场,如今一大半都荒废了,只留下靠近外院的十几间,用来养秦翊的马,那些拉车和随从的马,都在外面的新马厩里了。

秦翊打开马厩,马夫见他过来,又带着个世家小姐,都远远行礼垂手,不敢过来。凌霜跟着他,看秦家的马都一匹匹安静站在马厩里,就只有乌云骓脾气坏,又想叨她的衣服。

“你再叨,把你打一顿。”凌霜挥着拳头威胁乌云骓,秦翊偏打开乌云骓的马厩,把它牵了出来。拿下挂在壁上的刷子,给乌云骓刷毛。

“就你另色,别的马早换完毛了,你还一身毛。”凌霜在旁边逗乌云骓:“还要人给你刷毛,真是难伺候。”

马通人性,乌云骓立刻就觉察到了凌霜的嫌弃,拧过马头,有点挣扎的意思。秦翊倒熟练,安抚地顺了顺乌云骓的鬃毛,道:“乌云骓是马王,体壮皮厚血气足,所以换毛换得最慢,比别的都晚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