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冠的钙质都被化掉了,杜衡手艺多高超都没有用,钳一颗碎一颗,只能直接贴着牙肉下刀,连牙根一起挖出来。
场面比活人拔牙惊悚多了,Elaine看得腮帮子一阵阵酸痛。
「能不能不拔啊?不是证明身分了吗?Arghhh!又断掉一只!」
杜衡也有些心疼,不过没就此住手,说:「除了植入心脏起搏器的手术疤痕和手背上的静脉注射血斑外,尸体根本没有其他表面伤痕。开颅开胸腹之前,我想先看看有没有Rose tooth(玫瑰齿)。」
断了三颗牙,碎了一颗,好不容易才挖出一颗完整的乳臼齿。杜衡用镊子轻轻夹着尚余硬性的牙根,洗去血渍,放进试管里泡高纯度酒精。
那只牙呈现了淡淡的玫瑰红色,两人都喜形于色。
不待杜衡开口,Elaine已经惯性自动交功课:「我记得成因!死者死亡时经历过窒息阶段,死者因为缺氧或血液循环受阻,毛细血管破裂,红细胞渗入牙本质小管,形成玫瑰齿!」
「没错。这样就可以把范围收窄到遇溺、噎死、电击、中毒、脑出血、肌肉麻痹、休克等牵涉窒息过程的死亡方式。我们优先验消化道、心、肺和脑。」
接下来就是惯常的解剖过程──锯颅骨、开胸腹、剪肋骨、把大脑和内脏都拿出来,验消化液和尿液。
杜衡的工作电话却忽然在口袋里震动不已。
「Probably John or Bernard. Put him on speaker and let me talk to him. (多半是邵毅或者光明顶。开外放,我直接接听)。」杜衡顾着捧起那一小团软绵绵融化得不成模样的大脑,放上电子秤,随口吩咐Elaine。
「不是?G,是阿玟。」
Elaine脱了手套,拿他手机按开了免提,阿玟的大嗓门响起,语气很急。
「喂,喂,杜法医听得到吗?鉴证科查到心脏起搏器的资料了,死者是邵队的小妹啊!你在公众殓房对吧?我们快到了,邵队和他爸妈都来了──等等,Auntie, Auntie你稳住,稳住!杜法医我先挂了,掰!」
解剖台上这是男友失踪多年的妹妹?
自己正在解剖未来小姨子?抑或过去式的小姨子?哪个说法都不对劲!
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家长!
快到?是有多快?
杜衡的法医生涯从未如此大受震撼,捧着手里的那盘脑组织,猛地一转身,差点和Elaine撞在一起,两人乱成一团。
「快快快,Elaine,把这泡到福尔马林里,针线递过来!你赶紧换正装,等下会合!」
「师父我帮你缝就好!」
「不,你哪有力气缝这一具?皮肤都鞣化了跟皮革似的!啊!针断了!再来一根!行了行了快去换衣服!」
他运针如飞,先缝头再缝身,清洗消毒抹干净后抓起白床单罩住了「小姨」脖子以下「全年龄不宜」的画面,放上手术台推车,交给仵作推到遗体告别室,再冲到冲洗室,一掀解剖服,疯狂挤洗手液,搓得满手是泡。
Elaine发挥出在鉴证科那会儿练出来的神级秘书技能,换好衣服还能及时踩着高跟鞋一路飞奔,气喘吁吁地奉上杜衡放在这边办公室柜子里的黑西装外套。
「还,还,还好师父你习惯正装打扮……再穿件西装外套就行了。」
他和Elaine两人西装革履,恰恰在邵毅一行人到达前半分钟,冲进了遗体告别室隔壁摆着素色鲜花和沙发的会客室,喘完粗气抹过了汗,迅速调整好心态,肃立接待。
一样的人,一样的西装VS街坊装,可是又完全不一样了。杜衡现在的身份是法医,而对方,包括男友邵毅,是死者家属。
尴尬事小,不知如何安慰才是真的。
杜衡只能公事公办,像面对陌生的死者家属那样,伸出混杂着隐约尸臭、消毒酒精和洗手液味道的手,尽量让被福尔马林薰得干涩的声音听起来更庄重而不失柔和。
「邵先生,邵太太,我并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与两位见面,但真的……很抱歉,大家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我负责你们女儿的解剖案,这位是我助手林小姐。」
邵荣刚被儿子扶着,失魂落魄的,没说话也伸手。
邵毅两个眼圈通红,紧咬嘴唇,仿佛陌生人一样,颤抖着伸手,代父亲轻轻相握一下。掌心冰凉,被冷汗浸得湿透。
张玉嫦由阿玟搀扶着坐在沙发上,和和气气的圆脸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泪眼模糊地望着杜衡,试图挤出一个笑容:「找到眠眠是好事,是好事啊,我们要谢谢杜法医您才是,她变得那么脏那么丑你都肯……肯……呜……」
「爸,妈,都怪我。」邵毅双膝一屈,直接跪在了两老面前。「都怪我那时一时没牵好眠眠。是我害她……」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准跪,给我起来。」邵荣刚斥他。「不是你的错,她平常那么黏你,寸步不离的,六岁也不小了,谁能想到放手不到半分钟就无声无息地走丢?」
杜衡见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震惊愤怒发泄在法医身上的家属,见过互相指责照顾不周的家属,见过高声哀号捶胸顿足的家属,也见过冷漠到瞥一眼就走的家属。
尤其当死者跟生前的样子相去甚远,家人必定难以接受。
可是最悲哀的莫过于家属如此明白事理。
Elaine泪点低,陪着邵妈妈哭。邵家两父子都是传统的大男人,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强忍着泪水听杜衡解释解剖手续及时长。
最后,是瞻仰遗容的时间。
杜衡按动电钮,间隔着停尸间和遗体告别室的两幅布幔徐徐拉开。
玻璃幕墙对面,邵眠眠安详地躺在放了白玫瑰的金属架上,收缩得只有?正常大小的瘦小躯体上盖了洁白的床单。
邵荣刚几乎整个人都贴在玻璃上看女儿了,却还不忘忐忑地询问:「解剖还没完,会不会不合程序,阻碍杜法医您……」
「她情况许可,你们早点见面比较重要。你们愿意待多久都行。」
杜衡欠了欠身,和Elaine并阿玟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说实话,我以前觉得当法医的,整天跟死尸打交道,应该都很阴沉,很孤僻,像那啥科学怪人。」阿玟忽然说。「刚才还想拦着两位老人家,先进来看看场面会不会太血腥。」
杜衡笑了笑。「我在伦敦学院读法医学,第一课不是理论,也不是实践。」
负责讲第一课的是位退休老教授,带学生去了一趟公墓。他七十岁了,却还记得清清楚楚解剖过谁,逐个墓碑点出来,跟学生说说死者的故事,说说死者都有什么家人。有的有年迈父母,有的有未婚夫,有的有遗腹子。
「当然,也有的死者孑然一身,甚至是身份不明的弃婴,甚或只有一些骨头残片。整整三个小时,什么法医学知识都没学到,可是所有学生,包括我,都听哭了。那是我人生中最好最实在的一课。」
第66章66. 5-5 吃荔枝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