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侧身躲过,冷冷地回敬他:「是,死人不会说话,但我们法医的职责,不就是让他们说出真相吗?」
「我表兄托梦说他死得冤!」
「托梦?那你能不能在法庭上通灵,叫你家表兄的英灵现身出庭作证,或者留点『我死得好冤枉』之类的writings on the wall?(注:出自圣经故事,无形之手在墙壁上写亡国预言,引伸指过时事物即将被淘汰)做不到,就别在这里闹。」
那位神棍表亲涨红了脸,大呼小叫间被警员「请」走了。
媒体显然已经把杜衡定位成H城新崛起的名人,而且是言行大胆、脾气特别臭的硬骨头,记者全都不敢再贴脸疯狂拍照,只在心里筹算,如何用这嘲讽度MAX的一幕写出吸睛的新闻标题。
庭上,杜衡待法官传唤后站起来作证。
「刚刚已经有数位警员作证,当时疑犯强行挣脱手铐,磨伤手腕并自行弄断双手姆指指骨,这一点我可以以表面验伤确认。」
从X光片可见,林天灵双手手腕、尾指掌沿并姆指指节朝外的表面有磨伤,姆指骨向内屈曲折断。
「如果是外力拉扯受伤,就应该是向外折断或肌肉组织垂直撕裂,更不会存在坊间传闻之『踩手』酷刑,那样的话应该呈现粉碎式骨折。」
「从X光片亦可见,死者脊骨并无受损变形。这张是死者死后3小时内的背部照片,如果生前留下严重瘀伤,理应有大块暗红血斑堆积不散,局部组织肿胀,不可能只有这一小块一元H城币大小的轻微瘀血。」
他接着报告解剖结果。
「经剖尸检验后,确认死者有先天马凡氏症候群(Marfan syndrome),但从未在H城注册诊所或医院留下求诊纪录。」
先天马凡氏症候群,一种基因遗传疾病,患者有蜘蛛样指,心脏二尖心瓣闭锁不全,当心室收缩时血液会向心房倒流,引致心律不正及影响心脏功能。
患者的主动脉组织明显较为松散及脆弱,当心脏泵出血液,主动脉壁受到血液压力冲击,会渐渐异常地扩大成囊状,形成『主动脉瘤』,一旦破裂,就会大量内出血死亡。
裁判官问:「剧烈运动,或者受到外界短暂异常刺激时,主动脉瘤会否急速形成,会否更容易破裂?」
「按死者胸主动脉瘤破裂状况和内出血量计算,主动脉膨大已久,直径至少超过了一般主动脉的1.5倍,绝不可能一朝一夕形成。」
杜衡肯定地回答,用雷射笔指了指投影屏幕上打码后剩余清晰的部分。
「至于突如其来的运动和刺激,导致血压上升,主动脉瘤破裂,的确是致命因素之一。」
他最后再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致命因素。死者血液和尿液里残留了少量古柯碱,以浓度推测,应该是遭拘捕前服用的,年纪大没有完全代谢掉。」
古柯碱,一种5-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再摄取抑制剂,采摘南美国家生长的古柯灌木叶子制成,最常见的形式是白色结晶性粉末。
尽管古柯碱在有局部麻醉作用,但本质上是会滥用成瘾的兴奋剂,因此在大多数辖区,包括H城,古柯碱都列入了严格管控的药物名单。
「浓度致命吗?」
「不足以直接致命,但也绝不是正常用量。在有主动脉瘤的情况下曾经服用兴奋剂,再加上剧烈运动,无疑会增加猝死风险。」
最终,验尸报告结合林宅搜出的古柯碱证物、客厅闭路电视片段、在场警员证供等,五人陪审团以4:1大幅通过死者死于自然(注:死于自然包括病死,例如癌症或心脏病发猝死),裁判官当庭宣判。
尘埃落定,来旁听的重案组队员全部喜上眉梢,一出法庭就挤拥着他们家队长,吵吵闹闹,说要一起去吃五星级酒店的晚餐,邵毅的那一份由他们请客。
邵毅放下了心头大石,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别别,媒体都看着呢,我们重案组作风很亲民的,去茶楼饮茶就好了。我们叫上周老队长和冯医生一起好不好?我们一定得请客,谢谢他们在十二老人案中帮忙找出重要线索。还有杜法医,多亏了他……」
「喂,你们等等我!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饮茶?我十多年没吃过H城的点心了!」
杜衡一身西装提着公事包,以颇不符合专家气质的速度冲出来,结果在大门楼梯上演华丽跌倒的一幕,狼狈得一屁股坐在了最底一级阶梯,出洋相的程度直逼当年H城英属殖民时期的英国首相当众摔一跤。
有些小报记者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出声。
这回杜衡倒没有生气,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西装把灰尘抖掉,很是风流倜傥地骈指随手一挥,对着一众镜头打了个招呼。
「各位,介意给我们重案组一点放松的时间,到明天早上11点正式记者会上再仔细采访吗?谢谢你们各位了啊!」
「快快快走走走!邵队快坐进杜法医车里!所有人老地方见!」
全组人拿出了缉凶破案的标准速度,半分钟的时间就前呼后拥着邵毅溜了。
邵毅夹在众人之间,只来得及向媒体挥手说了句有如祖辈表情包般的「各位记者朋友新一年快乐」,就被「挟持」着消失在媒体视线之外。
自死因调查开始后,为了避嫌,杜衡暂时搬回冯敬德的家里住,邵毅一个人在宿舍里很不习惯,带着巴打回家住了几天,又被父母整天念叨,嫌他总窝在家里闷闷不乐,岂是一个憋字了得。
如今再一次以个人身份看见杜衡,邵毅心中高兴得不得了,连连瞅着对方,想道谢,又觉得太生分,只得一个劲儿地傻笑。
「啊,终于会笑了。」杜衡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笑着轻轻给了他一拳。「从开庭起你就一脸苦大仇深。信不过我验尸?之前是谁安慰我刑警和法医要分工合作,别把问题全揽到身上的?你查案,我验尸,as simple as that(就是这么简单)。」
「喂喂,专心开车。」邵毅的反应一如既往地直男。
?F记酒楼。
包厢里摆了三桌,一桌是普通探员,一桌是核心队员,一桌是邵毅、杜衡并周白通和冯敬德两位特邀来宾。
周白通一边笑着吃虾饺,一边笑得见牙不见眼。
「算你这个契仔孝顺,还记得请你『契爷』和前上司饮茶。」
「唉,我就没这个福气??,我家Francis一直忙到不行,不是被你契仔抓进拘留室,就是在给你家契仔收拾烂摊子。来到了H城以后,你看,他这才第一次和我好好地坐在同一桌吃饭!我老头子的心都碎了!」
冯敬德伸筷子,也要夹一个叉烧包,话里不忘暗踩一脚,炫耀一下自己养子事业有成。
「什么叫我契仔的烂摊子?」周白通瞪着眼,咕咚一吞嘴里半只水晶虾饺,挟着筷子伸前一挡。「喂老冯,这个特别大,留给我!」
「吃这么急,你想当第二个被点心噎死的叶大壮吗?有够丢脸的!在这里我年纪最老,你敬敬老,让我先挑怎么了?」
「小心吃多了胆固醇超标!」
这两个活宝完全无视他人,恃着人在包厢远离公众视线,就像两个小孩子赌气似的,来了一场筷子大战,直到邵毅看不下去再叫了一笼特大叉烧包,两人才大眼瞪小眼地暂时休战,埋头吃点心。
冯敬德那抢吃的样子明显是装的,本人很懂养生也很有节制,七分饱就停了筷,抹抹嘴,掏出手机滑了一个复杂如鬼画符的图案解锁,给周白通和邵毅看手机壁纸,却特地躲开了杜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