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再见吧。”她又对他说了一遍,只是这一次,更像是叫了暂停。
“好,周末再见。”他也对她说。
电话挂断之后,两个人仍旧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继续站在各自的窗前,一个在南郊,一个在滨江,看着外面同一座城市截然不同的夜景。
约定了周末再见,结果并没等到周末。第二天,文家花园的案子便有了新进展。
因为涉及名门之后,以及一座历史建筑,A 市过去类似的遗产纠纷有不少都成了优秀案例,市西区法院民庭的经办法官可能也有这样的打算,提前约了一次调解,希望各方当事人先碰个头,了解一下各自的诉求。
接下来的两天,齐宋和关澜根据上一次与娄先生见面时的谈话,做了各方面的法律研究、判例和证据的准备。直到调解之前的那天晚上,又通过视频,与娄先生,还有文千鸿见了一面。
视频画面中,关澜看到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脸庞已经有了些成年人的轮廓,上唇好像洗不干净似的一点唇髭,同时又有着孩子的五官,稚气未脱。
简述了调解的流程,以及可能涉及到的问题,齐宋又对娄先生说:“其实我跟关律师是可以完全代表的,真的要让千鸿也出席吗?”
关澜听见,有些意外。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有顾虑,只是没想到齐宋会先提出来。他不像是在乎这一点的人。但转念又觉得,他很可能恰恰是最在乎这一点的。
娄先生那边还未作答,文千鸿先开口了,说:“是我想去,我跟娄爷爷提出来的。”
“为什么?”齐宋问。
文千鸿回答:“真要在他们两个当中选一个,我总得当面看看人吧。”
“多久没见过了?”齐宋又问。
没有说是见谁。既然文千鸿不用“爸爸”、“妈妈”那样的称呼,他便也照着这样子说下去,毕竟文千鸿才是他的委托人。
文千鸿自然知道问的是谁,答:“其实也没多久,太婆大殓那天在殡仪馆看见过的,哭得老伤心了。”
语气平常,却又带着一点讽刺。
齐宋听着,忽然觉得熟悉。
次日,市西区法院民一庭。
“文家花园”的遗产纠纷一案牵涉到多方,这一次调解,除了遗嘱执行人娄先生和文老太太指定的继承人文千鸿之外,还来了长子方面的代表律师,以及文千鸿的父亲文涛。
文涛此人四十多岁,长得白净体面,走进调解室时与在座诸位点头打了个招呼,也包括文千鸿,态度不像父亲,倒更像是兄弟,随后便与自己的律师一起在对面坐下了。
会议开始,法官先从最简单的部分说起。
文家次子 1971 年支边,户口迁往西藏,现在根据从当地调取的档案,有明确的失踪,以及后来认定死亡的记录,而且生前没有结婚生育,此后五十余年也无人主张代位权利。
这一点其余几方都没有异议,就这样过去了。
而后又说到长子要求恢复产权和继承权的要求。其律师表示,长子一家因为疫情的原因未能回国奔丧,由他全权代理,详细的时间线被整理出来,也提供了相应的文件书证民国时的出生纸,老地契,离开上海赴香港的出境证明,还有后来的两次声明……
长子 1942 年生人,1955 年以奔丧为由随亲戚赴港,后赴美留学。
1985 年,政府发还房产,长子出具声明,表示文家花园由其父母与胞弟居住,因自己长期留居国外,决定放弃全部房屋权利,其中包含他作为房屋产权人之一的权利,以及放弃对其父母部分的继承,并同意更改户名。这份声明在其居住地办理了公证手续,且经过了当地中国领事馆的认证。
2010 年,文老先生去世,长子又通过其子女才向文老太太表达了不放弃继承的意思,这一次同样出了一份声明,也办理了公证和领事馆认证。
因为只是庭前调解,法官不会明确说出自己对案件的确定性意见,毕竟还没有完成合议和判决。但讲到的几个参考案例,比如 2005 年巨鹿路葛家花园,2006 年愚园路严家花园,都是关澜之前重点提过的,调解的方向也不出她的所料法官更倾向于认为长子对房产并无实际出资,而且撤销弃权声明的要求已远远超出了合理时间,也未能得到文老太太的同意。
齐宋不禁赞叹她对判例和法庭态度的把握,看娄先生的表情,应该也有同感。
最后,又轮到文涛。
文涛的律师先开口,说:“孙辈虽然不是法定继承人,但如果其父母先于祖父母死亡,既触发代位继承,文涛可以代位其父亲继承祖父母的遗产。”
娄先生作为执行人表示反对,说:“根据文老先生和文老太太遗嘱的内容,两个人都先后清楚地表达了取消文涛继承权的意思,这一点肯定要尊重逝者的吧。”
法官也认为这部分表述没有问题,说:“继承人的范围、顺序和继承份额都是可以通过设定遗嘱改变的,哪怕是法定继承人。”
但文涛显然不能同意,在旁边推推他的律师,催人家快点反驳。
律师看看他,说:“文涛先生的意思是,这份遗嘱显失公平,应当认定无效。”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牵强,法官果然回答:“遗嘱处置的是自己的财产,并没有一定要保证公平的必要。”
律师还是努力了一下,又说:“但长子在海外,次子身故,文涛的父亲作为文老夫妇最小的也是唯一在 A 市的孩子,生前一直承担着照顾两位老人的职责。”
文涛也在旁附和,先替父亲不平,说:“两个伯父都不在 A 市,一直就是阿拉爷老头子照顾伊拉娘,而且因为这幢房子,吃了多少苦头。先是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书没有读到,工作也没分配。后来文家花园评了历史建筑,又不可能动拆迁,连福利分房都没有享受到。人家老百姓至少还有一套安置房,我们说起来么是文家人,结果就连这一点点都没有的……”
“人家老百姓”,“文家人”,这大概也算是老钱的一个特征,活在过去,且自以为与凡人不同。
再往下,又轮到他自己,让律师说他属于“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所以不能被剥夺全部继承权。
齐宋觉得这位同行已是一脸“挣点钱也不容易”的表情,不知道在口罩底下深呼吸了多少次才把这句话说出来。
法官足够专业,倒是没笑场,只是提醒文涛:“‘缺乏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来源的继承人’指的是未成年人,或者因为残疾、疾病丧失劳动能力的成年人。”
文涛却无所谓,说:“是的呀,我四十多岁的人了,无业,身体又不好,当年是报出生在文家花园里的,你现在告诉我没有份?讲得过去伐?”
娄先生说了句:“文涛,你保时捷还停在外面呢。”
文涛一点没觉得不对,说:“那就是辆 718,我都开了十几年了,熟人朋友一直说我,你家里怎么这样对你啊?”
……
谈话一时冷场,还是法官让其他几方先回避,单独跟他聊了几句。
不知道说了什么,可能断了他一部分念想,重新坐到一起,文涛已经转了新方向,说:“那我们现在来谈我儿子的份额。我申请恢复监护人资格。从前取消掉是因为从前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完全戒干净五年以上了,你们不相信可以检查,随便怎么检查都行。”
法官适时提议,说:“这场遗产纠纷和恢复监护人资格、抚养权变更的申请相互关联,既然你提起来了,我们接下去是不是可以把几个案子综合在一起进行调解?”
“这个我不同意的,”文涛却又坚决反对,说,“合并了不是要让林珑也掺合进来了吗?我跟她老早就离婚离掉了,我们文家析产继承的事情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她横插一只脚算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