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张井然发来一个不屑的狗头表情图,后面跟着一句:他谁啊?

关澜莞尔,又一次自嘲地想,现在的孩子果然比过去的自己聪明。

放下手机,她离开法院,开车去母亲陈敏励那里接女儿黎尔雅。又是傍晚时分,天正渐渐地黑下来,城市华灯初上。她那辆灰绿色的斯柯达汇入车流,如一粒微小的沙砾,穿过半城的灯火。

车拐进母亲居住的小区,天已经黑了。她找地方停下,手搭在车门上,却没按下去。她在黑暗里坐了片刻,是因为又想起了张井然最后说的那句话:他谁啊?

那一瞬,关澜忽然好奇,自己当年要是有这觉悟,此时此刻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论坛举办的地点在南郊大学城旁边的一个风景区里。

齐宋把车停在景区外面的停车场,仅一街之隔,便是他曾经熟悉的政法校园。

隔着车窗,他看见姜源也到了,正从一辆本田奥德赛上下来,一边朝他这里走,一边阴阳怪气地说:“单身到底好啊!不像我,只配开保姆车,大周末的不能接送儿子上兴趣班,还得跟老婆请了假才能出来。明明是所里派下来的任务,搞得好像我一个人偷溜出来玩儿似的。”

齐宋笑笑,下了车,和他一起往景区码头走。

姜源还在往下说:“其实我最近也想换车,先看保时捷,然后退而求其次看特斯拉,最后想想房贷,还有家里孩子的开销,算了,换条新轮胎,凑合再开一年吧。还是你英明,不像我,钱没挣足,家里花钱的人已经满员负荷。先成家再立业,纯属旧时代的糟粕。”

齐宋还是笑,没接茬,这样的话他听得也是多了。

姜源只比他大一岁,但是结婚早,二十七岁就娶了上中的同学,两人是初恋。如今已完成二胎任务,小孩一男一女,大的六岁,小的两岁半,妻子全职在家相夫教子。

可能也是压力大,姜源早早有了些中年危机的迹象,总是羡慕齐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买车可以尽挑自己喜欢的,买房的时候不用考虑几间卧室,附近有没有好学校。不像他,刚换的别墅四百平,前后带花园,五个套房八个卫生间,房贷一个月十二万八。去年才交了赞助费,把老大弄进包玉刚,今年又在到处找人托关系,想把老二弄进宋庆龄。平常看看牙医,配配眼镜,又是十万块没有了。

这些话要是给别人听见,估计都得骂,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吐苦水还是凡尔赛。大概只有齐宋觉得他是真的苦,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愿意过这种日子,每天从早到晚身边都是声音,没有一刻清净的时候,简直想拍拍心口,说一声踩踩,还好自己不曾落入这温柔的陷阱。

走到码头,景区里那家酒店的管家已经在迎候,招呼他们上了一艘小游艇。坐进舱室稍候片刻,马达声响起来,小艇启动,往湿地深处驶去。

话题从家庭转到了工作,齐宋才接上几句,揶揄说:“姜老板发财的时候带带我?”

“今年市场这个鬼样子,还发什么财?”姜源又开始新一轮的卖惨,“九大投行大都已经发了 Q2 的业绩,并购和资本市场部的表现跟 Q1 差不多,比去年同期下降七成还多,IPO 简直可用崩盘来形容,他们都在靠 S&T 和 commodity 在二级市场上挣钱,律所吃的是更下游的饭,上半年我组里的人一个月 billable hour 才十几个钟。”

齐宋揭他的短,说:“别哭穷啦,你大客户年报都出来了,律师费三千多万。”

“什么三千多万,”姜源跟他解释,倒好像推心置腹地,“合同是一回事,付款又是另一回事,到手哪里有那么多?干活的时候一整个团队的律师加班加点,到了付钱的时候,动不动就给你搞个分期,还得帮他们走费用。”

“没关系的,”齐宋捧他,说,“做不了 IPO,还可以做并购,做不了并购,可以做破产。”

“都破完了还能做什么?”姜源回。

齐宋说:“只是客户的数量变少了,但财富的总量不变。律师反正按标的收费,不吃亏。”

“齐宋你真是绝,”姜源服了,反过来也嘲他,说,“论发财还得是你们,旱涝保收。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官司不能不打。而且市场越是不好,越要打官司,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齐宋笑起来,说:“怎么听着像下雨天打孩子……”

也就是这时候,他望向船舱外,看见甲板上还站着个人,正手扶栏杆,吹着风。太阳已经落下去,只剩天际隐隐的一点光亮,但他还是一下就认出来,是关澜。

她大概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齐宋对她笑笑,点点头,她也报以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说她的事情太多,齐宋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第6章 美女

他们没在船上说话。是因为关澜看起来不想聊天,也是因为姜源就在旁边,齐宋不想见到姜源脸上急于跟他八卦各种前尘往事的表情。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俩其实根本不熟。不过十分钟,游艇靠岸,三人下船,进了会议中心。场地布置得花团锦簇,人也到得七七八八。齐宋看见走廊上的易拉宝,上面果然有自己的面孔,还有姜源,一张张都是做出来的、相似的笑脸,上书一行遒劲大字:专业领袖,紧随热点,为家族财富保驾护航。他只觉好笑,想调侃几句,却已有工作人员迎上来,带他们进会场落座。关澜没跟他们一起,打了声招呼就走开了,说是要找个地方准备讲稿。坐下不久,灯光暗下来,主持人登台,一一请上律协的会长、副会长,几所大学的院系领导,还有金融法商论坛的秘书长。最后这位是才刚上任的新人,一个女律师,名叫梁思,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人中间,有些特出,却也亮眼。姜源就坐在齐宋旁边,偏头轻声对他道:“这是我北大和HLS的学姐,SK所做个人财富业务的合伙人。”齐宋笑笑,心里说,到底还是跳脱不出那条公理,十分钟之内一定会让你知道,目光却在梭巡,没有看见关澜。讲座开始,第一位讲的是家族治理的职业化,第二位讲财富传承的逻辑重述,第三位讲企业未来规划与顶层结构。题目各有不同,但推的都是家族办公室的概念。改开四十几年,富一代陆续到了考虑财富传承问题的年纪,家办成了热门话题。但此类题目说简单了,未免空洞,具体了,又嫌冗长。现场其实并没几个人认真在听,旁边大屏幕上的直播画面大概也只有工作人员在点赞刷屏。轮到最后,才听见主持人念出关澜的名字。齐宋抬头,看着她从KV背景板后面走出来,还是没化妆,只在原本的白T外面加了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整个人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到底上惯了讲台,她的风度极好,以及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清晰,没有口癖,说的内容也比前面几位更加生动。她从去年加勒比法庭的一场官司入手,提出了一个广泛存在于国内民营企业中…

他们没在船上说话。是因为关澜看起来不想聊天,也是因为姜源就在旁边,齐宋不想见到姜源脸上急于跟他八卦各种前尘往事的表情。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俩其实根本不熟。

不过十分钟,游艇靠岸,三人下船,进了会议中心。

场地布置得花团锦簇,人也到得七七八八。齐宋看见走廊上的易拉宝,上面果然有自己的面孔,还有姜源,一张张都是做出来的、相似的笑脸,上书一行遒劲大字:专业领袖,紧随热点,为家族财富保驾护航。

他只觉好笑,想调侃几句,却已有工作人员迎上来,带他们进会场落座。关澜没跟他们一起,打了声招呼就走开了,说是要找个地方准备讲稿。

坐下不久,灯光暗下来,主持人登台,一一请上律协的会长、副会长,几所大学的院系领导,还有金融法商论坛的秘书长。最后这位是才刚上任的新人,一个女律师,名叫梁思,看上去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人中间,有些特出,却也亮眼。

姜源就坐在齐宋旁边,偏头轻声对他道:“这是我北大和 HLS 的学姐,SK 所做个人财富业务的合伙人。”

齐宋笑笑,心里说,到底还是跳脱不出那条公理,十分钟之内一定会让你知道,目光却在梭巡,没有看见关澜。

讲座开始,第一位讲的是家族治理的职业化,第二位讲财富传承的逻辑重述,第三位讲企业未来规划与顶层结构。题目各有不同,但推的都是家族办公室的概念。

改开四十几年,富一代陆续到了考虑财富传承问题的年纪,家办成了热门话题。但此类题目说简单了,未免空洞,具体了,又嫌冗长。现场其实并没几个人认真在听,旁边大屏幕上的直播画面大概也只有工作人员在点赞刷屏。

轮到最后,才听见主持人念出关澜的名字。

齐宋抬头,看着她从 KV 背景板后面走出来,还是没化妆,只在原本的白 T 外面加了件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整个人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到底上惯了讲台,她的风度极好,以及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清晰,没有口癖,说的内容也比前面几位更加生动。

她从去年加勒比法庭的一场官司入手,提出了一个广泛存在于国内民营企业中的现象,创一代委托作为企业常年顾问的律师操作家族内部的股权继承,混淆了企业律师和家族律师的概念,产生利益冲突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那场官司流传颇广,街头巷尾大概都听说过这个临终托孤的故事,人性果然经不起考验,律师背叛了继承人,中饱私囊。而圈内人又有不同的解读,认为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家族和管理层之间的利益之争,律师不过就是站了队,做中间过桥的白手套。

但关澜的角度很巧,数据落地,论述简洁,且完美切题。

就连一直埋头回邮件的姜源也停了手上的事情在听,起初靠过来笑说:“金字塔结构整挺好,一看 paper 就没少写……”执业做律师的,多少都有点看不上学院派。

但听到最后,好像又有些改观,说:“到底是我们学校出来的。要是没当年那些事,她现在混得应该不会比梁思差。”

齐宋看他一眼,还是没接话。

讲座结束,酒会开始,众人移步到中餐厅,摆的是圆台面,前面舞台上有节目。

开席不久,关澜就听见主桌上有人叫她:“关老师,哎,关老师。”

听声音已经知道是谁。何险峰口中“律协里那些老律师”之一,二十年前总上 A 市电视台的法律节目,如今还保持着那个造型,梳个背头,讲话颇有几分播音员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