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办法官是个半谢顶的中年人,挺幽默,说:“你们这个案子不简单啊。要是真开了庭,我估计吧,被告总得先提一波管辖权异议,原告这边再回一波涉外民事关系法律适用,然后申请重新资产评估。一审判完了,二审上诉,说不定还要再审,整个过程不会短。但你们也不要觉得我是因为嫌麻烦,就希望你们调了。今年我还没报过优秀庭审呢,你们这两边水平都不低,政法对至呈,我看就挺合适的,法庭上交锋肯定漂亮,又是新型案例,到时候我还能在中法评上发几篇文章。”
齐宋给听乐了,忽然觉得杨嘉栎有点冤,他本来的想法其实也没错,这案子立案难度不小,原告之所以这么顺利地成功立案,大概真是因为西南区法院商事庭想拿这个案子来申报优秀庭审,再发几篇论文,恰如医生遇到了罕见病。毕竟原告代理人是此地常客,政法的讲师,这方面的雷达自然比杨嘉栎灵敏许多。
“关老师”就坐在他对面,似乎也在口罩底下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稍纵即逝,他分明看到了,又好像是错觉。
“我当事人表示可以接受调解。”她说。
杨嘉栎就是带着这个任务来的,有些意外她会先退一步,便顺着说下去:“我这边也一样。”
关澜随即报价:“2100 万。”
杨嘉栎错愕,而后笑出来,说:“你们起诉标的就是 2100 万,调解也 2100 万,那我们为什么要调?”
“因为时间。”关澜回答。
虽然一语中的,但杨嘉栎表情控制得极好,说:“现在公司控制权在廖先生手里,时间上有压力的不是我们这一边吧?”
关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当事人的意思就是这样,如果不行,那只有麻烦法院给我们排庭了。”说完便不再讨价还价,打开一个资料袋,对法官道,“原告这边还有一份证据要补充。”
光盘,公证书,两份打印副本递过来。
杨嘉栎接了一份,草草翻过,几乎是下意识地对关澜道:“你们这份证据……”
齐宋做了个手势制止,他才反应过来,转而对法官说:“我们需要跟当事人沟通一下。”
“好,”法官点头,看了眼手表,“我另外还有一个会,我们三十分钟之后再继续。”
从调解室出来,齐宋跟书记员借了间空会议室,坐下先把补充证据细看了一遍。
那是一封廖智捷转发给许末的电邮,正文空白,下面是他和评估机构的往来沟通,甚至包括一次会议记录。
就是在那次会上,评估师告诉廖,“清水错落”的估值做出来大约 2000 多万。
廖不满意这个结果,对评估师说,太高了,必须再做一次,把数字往下压一点。
评估师表示很难办,说他们已经按照廖的要求尽量做低了数字,如果要更低,除非把未来现金流贴现法改成清算法。但清算法是针对破产企业的,只对有形资产的价值进行最保守的估计,诸如作品 IP、持续经营价值这些无形资产都不计算在内。
廖说,可以,就用清算法。
评估师认为这么做自己这方面要担风险,恐怕不能出“资产评估报告”,只能出个咨询报告。
廖不同意,说这次估值就是为了卖出全部股份而做的,情形类似于清算,所以不存在任何问题。
双方纠结了一番字眼,最后大概因为这几年生意实在不好做,评估师让步,同意采用清算法,并且出具有法律效力的《资产评估报告》。
杨嘉栎有点麻,即刻打电话给廖智捷,把情况简单说了,再翻拍了照片发过去。
廖智捷看过之后十分激动,说:“这封信我肯定没有转发给许末!而且你们看,发送日期是在我们离婚之后,她是从什么途径得到的?!这是侵犯个人隐私!我要告她!”
听这意思,就是真的了。
杨嘉栎简直无语。“清水错落”的估值被压低是可想而知的,但评估竟然先后做了两次,还白纸黑字地留了底,让对方拿到了。这件事廖智捷根本没提,他也没想到要问,这时候只好提出一个可能的解释:“……您是不是在两人共用的电脑上登录过这个邮箱账号?”
廖智捷想要否认,却又语塞,脑中多半出现了那个对话框总是信任这台电脑?是,或者否。
可能就是因为当时感情好吧齐宋听着,忽然想起杨嘉栎这句调侃,只觉讽刺。亲密关系就是这么麻烦,当你暗算对方的时候,也难免露出自己的破绽。
“杨律师,”廖智捷那边又开了口,咄咄逼人,“是你跟我说的,对方的诉讼难度很高,现在搞成这样算什么意思?!”
“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是……”杨嘉栎简直吐血,有些话又不好直说,是你跟我隐瞒了关键的证据啊。
“现在不是争论责任的时候,”齐宋本来只打算旁听,这时候才报了名字,只说事实,“廖先生,邮件是从你的邮箱账号发出去给许的,对方已经去公证处做过公证。而且,向其他股东披露重大交易是不能被豁免的董事义务,许末有权也应该收到这封信。也就是说,这封信从形式到内容都合理合法,不可能作为非法证据被排除。如果我们在法庭上不质证,它完全可以证明你故意压低了估值,以 500 万卖出股权的行为有违公司的最大利益。但如果我们质证,说你绝对没把这件事告诉过许,邮件一定是许从非正常途径得到的,又等于承认了你主观上不愿意,客观上也未能履行董事的告知义务。”
就像是个悖论,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一番话说完,起诉状末尾的那个签名再一次出现在齐宋脑海当中,关澜,秀气而工整的两个字,曾经让他以为这一定是个规矩的好学生。配上今天见到的本人,仍旧符合这个猜想。但她不是,也许从来就不。忽然间,齐宋觉得这桩他不想接的官司变得有趣起来。
电话那边,廖智捷缓了缓才问:“那现在怎么办?”
杨嘉栎说:“最好还是争取庭前和解。”
“但是 2100 万,开玩笑吗?”廖智捷又激动起来,“就算许末知道了第一次资产评估,那做出来的结果也就 2000 多万。她跟我要 2100 万是什么道理?这个数字绝对没可能!没错,人物和脚本都是她创作的,但要是没有我,她能做什么?当初启动资金就是我拉到的,后来能融到钱也都是因为我。没有我,她现在还在松江农民房子里拍定格动画。我们合作五年,是她要分开的,那就分开好了,我最多给她 500 万,等于一年 100 万,她哪怕去其他动漫公司工作,这个收入在市场上也已经很好了……”
这就不是齐宋喜欢的场面了。他只觉吵闹,把搁在会议桌上的手机推远了一点。一直等到廖智捷从普通话讲到粤语,最后稍稍停歇,他才问:“买家开价多少?”
“什么?”廖智捷一怔。
“就是姜律师那边的那笔交易。”齐宋提醒。
“但是那个……”廖智捷语塞,“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能判断的,”齐宋径自说下去,“一旦涉及到并购或者投资,你们这个行业通常用的是比较法,清水错落的同类型企业价值多少?比未来现金流贴现法做出来的还要高得多吧?”
廖智捷噎了噎,说:“你们是代表我的律师,你来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对,我们是代表你的律师,但这些问题就算我现在不问,上了法庭对方代理人也会问。所以你必须想好怎么回答,能不能回答。还有,同类型的案子少有先例,但去年隔壁 H 市正巧终审了一起,总共经历五次审判,花了八年时间。现在的市场瞬息万变,你能不能等得起八年,你的买家能不能等?”
廖智捷不响,冷嗤,忽然问:“你的意思是许末知道了有买家?那为什么是 2100 万?她怎么不跟我要一半呢?”
“廖先生在大陆有多少可执行的财产?”齐宋不答反问。
“虹桥一套房子,还有银行账户里一点现金,就是申请保全的那些。”
“诉讼费用根据标的计算,所以标的不是随便定的,必须得是你拿得出,法院能支持,也肯定执行得下来的数字。2100 万是许末可以争取到的最大利益,她全都算好了。”
电话那边静下来。
齐宋不确定廖是否领会,这个“她”,指的不是许末,而是关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