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您做到了今天这一步。”杜?瓦利埃先生再次给自己灌下一杯酒,他的眼圈有些发红,“您当时来找我帮助的时候,我想要帮助您,但我能做到的只是把您引入社交圈……您自己抓住了机会,这很好,这很好,这很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这很好”,随即又打了一个嗝。

“杜?瓦利埃夫人想要把安妮嫁给您,这件事情您看出来了吧?”他用有些失焦的眼睛看向吕西安。

吕西安咬了咬嘴唇,他感到今天的谈话终于要进入实质性的阶段了。

杜?瓦利埃先生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看来,任何人能有您这样的女婿,都是最幸运的事。我……没有儿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地低下了头,不敢直面吕西安的目光,“因此如果您能以这样的方式加入我的家庭,那么我想……这应当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睛里的目光变得真诚而和善,倒是真像个慈爱的父亲。

那对双胞胎姐妹也安静了下来,约瑟芬呆呆地望着吕西安,而玛蒂尔达则面无表情。

可吕西安丝毫没有因为杜?瓦利埃先生的提议而感到开心,恰恰相反,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就要爆炸了。

”他竟要我娶她的女儿?”他在心里想,“让私生子以女婿的身份进入自己的家庭,亏他想的出来!用自己的女儿去抵偿二十年的不闻不问,可真是个好父亲,若是我现在还一文不名,那他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吗?恐怕他只会用一张几万法郎的支票把我打发走,然后吩咐门房以后我再来,就说他不在家。”

似乎是看出了吕西安的不豫,杜?瓦利埃先生干笑了几声,“当然啦,这些事情我们可以以后再谈,现在说这些未免尚早,安妮毕竟还没有成年嘛!”

“的确如此。”吕西安冷淡地回答道,他已经看出来,无论是婚生子还是私生子,杜?瓦利埃先生恐怕都是一视同仁的――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我会和杜?瓦利埃夫人谈……谈这件事的。”杜?瓦利埃先生嘟囔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的舌头捋直,“您也很年轻,这些事情我们还是以后再谈吧,不过您可以和安妮先认识一下,我看得出来她对您和对别的男人不一样,她对其他的追求者可都是不屑一顾的,尤其是那位梅朗雄先生,她看他就像看臭虫一样……”

原来梅朗雄先生不光要做母亲的情人,还想要做女儿的丈夫,吕西安对这位道德败坏的记者的印象又被拉低了不少。

他又看了看这一对姐妹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她在自己丈夫的葬礼上扶着棺木的情景。她用黑色的丧服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唯一露出的两只苍白的手上缠绕着青色的血管,平日里保养的很好的指甲也折断了。她的脸被面纱遮挡着,那时她脸上是何表情?那时,她脑子里有想过自己的情人吗?她曾给杜?瓦利埃先生写过信吗?她是否曾希望,他会出现在自家的门前,要迎娶她做妻子,要做吕西安的父亲?

但他从没有来过,自从那时起直到她去世,杜瓦利埃中尉再也没有踏入过玛格丽特?巴罗瓦夫人的家门,他为什么要来呢?娶一个孀居还带着孩子的寡妇,除了风言风语以外,他什么也得不到。巴罗瓦夫人唯一的收入,就是来自陆军部每年一千五百法郎的抚恤金,而如果她再婚,那么这笔钱也将被取消。杜?瓦利埃先生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即便他那时就知道吕西安是他的儿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杜?瓦利埃先生放下刀叉,将餐巾扔在桌上,“我想现在是时候去睡个午觉了……玛蒂尔达,您和我一起来吧,约瑟芬,您陪陪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

吕西安站起身,无视了约瑟芬挑逗的目光,“恐怕我必须要向您告辞,我的代理人今天下午要回布卢瓦去,我必须和他见一面……是关于那两座葡萄园的事情,您知道,我刚刚花钱将它们买下,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处理。”

“是这样吗?”杜?瓦利埃先生用手扶着桌子,酒精让他站立不稳了,“那么欢迎您以后常来,是不是,我的小宝贝们?”他用右手的食指刮了一下玛蒂尔达的鼻子,就像慈爱的父亲在逗弄自己的女儿,“约瑟芬,那您也和我们一起来吧。”

玛蒂尔达和约瑟芬一人牵住杜?瓦利埃先生的一只手,带着他走进了那间有着大床的卧室里。约瑟芬轻轻关上了房门,在房门彻底关上之前,她从门缝里向吕西安抛去了一个最后的媚眼。

卧室的门关上了,有人从里面给门上了锁。杜?瓦利埃先生的大笑声从门里传来,时不时地伴随着几声年轻女人的娇笑。

吕西安脸色铁青地拿起帽子和手杖,今天的这顿午餐让他明白,无论卧室里的那个男人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都称不上是他的父亲。

第58章 将军与国民议会

吕西安从杜?瓦利埃先生用于寻欢作乐的房间里走出来,他用胳膊撑着墙,沿着楼梯往下走,当他下到一楼时,右边的衣服袖子上已经蹭满了墙上的白灰。

他推开通向后院的那扇门,看到杜?瓦利埃先生的马车和自己的马车并排停在后院里,自己的车夫在前座上打着瞌睡,而杜?瓦利埃先生的车夫已经不见踪影――他想必是十分了解主人的习惯,因此去充分利用这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了。而拉车的马也同样半闭着眼睛,脑袋也低垂了下去,好像是在和主人一样午睡着。

吕西安推了推自己车夫的肩膀,让对方醒来。

车夫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啊,先生,哦。”他像喝醉了一样,在前座上摇晃了几下,“您回来啦,我们上哪儿去呀?”

吕西安犹豫了片刻,他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个清单,上面是会在下午茶的时候接待宾客的夫人们。作为新晋的众议员,他是巴黎社交界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因此无论他去其中的任何一座府邸都会受到欢迎的,可是他却哪里也不想去。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身心俱疲,实在是没有精力再摆出虚伪的笑容,去沙龙里听着无聊至极的陈腐话题,同时还要装作感兴趣的样子。

“去办公室吧。”他做出了决定,随即拉开车门,将自己放进车厢的靠垫里。

马车夫挥了下鞭子,吆喝了几声,两匹不情愿的马终于迈开蹄子,马车从院落里朝外驶去。当穿过大门时,那个看门的老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拖着步子从门房走出来,花了半分钟的时间才打开铁门,他似乎对吕西安如此迅速地离开表现的很惊异。

吕西安将车窗拉开一道小缝隙,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车厢里,上午的雨水并没有缓解初夏的热浪,反倒是把城市变成了一个闷热不堪的土耳其浴室,他感到汗水正在浸透自己的衬衣,而自己的脑子也在这样的热气当中被煮的融化了。

他在心里思索着杜?瓦利埃先生到底对母亲怀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难道他还念着这位旧日的情人,以至于有意无意地给自己寻来了两个拙劣的替代品?当他和那两个女人翻云覆雨时,脑子里想着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似乎是自豪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杜?瓦利埃先生还得意地将母亲的拙劣模仿者展示给儿子,或许他在试图说明自己是个念旧情的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如果这就是他所打的如意算盘的话,那么他可真是自负到了极点。

当马车穿过新桥,从司法部大楼前的广场上经过时,吕西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别管什么杜?瓦利埃先生了,”他对自己说道,“我的父亲是乔治?巴罗瓦,牺牲在色当战役里――这就够了,我不需要第二个人来做我的父亲了!杜?瓦利埃先生若是要给我什么帮助,那么我就笑纳;可他别想让我把他当做父亲,也别想让我娶他的女儿!”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通畅的多,车厢里也显得不那么热了。

马车再次向左转弯,沿着河堤朝杜伊勒里花园的方向驶去,车子的右手边是卢浮宫侧翼的巨大石头建筑,左手边则是黑沉沉的塞纳河。

如同雏鸟破开蛋壳一般,天空中的乌云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金色的阳光从中倾泻而下,在荣誉军人院的金顶上跳跃着,形成波浪一般的金色涟漪。在那金碧辉煌的圆顶之下,拿破仑皇帝静静地在这座奢华的坟墓当中长眠,当他来到巴黎时,只是个年轻的炮兵军官,二十年后,他和他的亲戚们统治了整个欧洲。

“现在,看我怎么对付你吧!”吕西安轻轻重复了一遍巴尔扎克的这句话,这是年轻的大学生拉斯蒂涅对巴黎这个熙熙攘攘的大蜂房所发表的宣言。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充满了力量,杜?瓦利埃先生和他的交际花,此时已经被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歌剧院大街和圣安妮街的交汇处,马车为了让过一群正在穿过马路的市政工人,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恰在这时,街角挂着的一副招贴画吸引了吕西安的注意,那是一张布朗热将军的半身像,然而吕西安感到有趣的并不是画像本身,而是下面写着的一行花体字――“打败了俾斯麦的男人”。

由于今年年初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布朗热将军已经被一些人抬到了法兰西民族的英雄这样的地位上。所谓的“施内贝勒事件”,令戈布莱总理颜面尽失,令德国和法国走到了战争的边缘,可却让布朗热将军大出了一场风头。

这一系列荒唐的事情始于四月二十一日哈瓦斯邮传通讯社发布的一则消息:在之前普法战争当中被割让给德国的阿尔萨斯省,一位名叫吉罗拉莫?施内贝勒的法国边境警察部门的官员,受边境对面的德国同事邀请,前去和对方会面,可他刚刚跨过边境,就被两个埋伏在那里的德国警探粗暴地逮捕了。

根据德国政府的解释,施内贝勒是一名法国间谍,他潜入德国控制的阿尔萨斯省,散发来自巴黎的钞票,煽动当地人从事反德活动。但且不说这位法国官员是在法国还是德国的领土上被捕获的,他既然受到了德国人的邀请,那么本就应当享有外交使节的豁免权,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德国人的所作所为都称得上是一种挑衅行为,至少也可以说是极不友好的。

戈布莱总理和他的顾问们,立即做出了结论――这是1870年埃姆斯电报事件的翻版。那时的俾斯麦通过一封措辞无礼的电报点燃了法兰西的民族怒火,迫使拿破仑三世皇帝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对普鲁士宣战,最后一头撞在了铁板上,将法兰西第二帝国撞的粉身碎骨。

这个理论看上去并不是天方夜谭,难道德国内部近些年来不是一直有着要对法国进行一场“预防性战争”的声音吗?那个老奸巨猾的俾斯麦,和俄国沙皇签订的《再保险条约》,规定了如果法国主动进攻德国,那么俄国将要保持中立,这个条约将在年底到期,而看样子沙皇对于续约并没有太大热情,那么俾斯麦或许是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时间,迫使法国向德国宣战,从而打一场必胜的战争,让法国在未来的二十年里都无法成为德国的威胁。

戈布莱总理打算对这件事冷处理,可陆军部长布朗热将军却不愿让他如愿。将军掀起了一场狂热的民族主义运动,要求立即宣布总动员,局势这样紧张,若是法国这样做,那和直接宣战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两国的外交官在柏林和巴黎进行着对话,但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外交官们的交流当中也带上了不少挑衅和恐吓。人类曾经因为比这更渺小的理由发动过战争,因此这一次看上去,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四月二十五日,布朗热将军在内阁会议上要求法国政府立即对德意志帝国发出外交照会,要求德国立即释放施内贝勒,并赔礼道歉,这样的一封照会就等于最后通牒。

内阁进行了投票,最终戈布莱总理获得了胜利,以六比五的微弱多数否决了这项提议,可这样的投票结果,已经暴露了内阁的严重分歧,戈布莱内阁仅仅成立了半年,又走到了垮台的边缘。

可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危机的结束竟然和开始一样毫无预兆。四月二十八日,根据德国的老皇帝威廉一世的命令,施内贝勒被释放并遣送回法国,这场危机戛然而止。

关于德国举动背后的原因有很多说法:有人声称这场危机不过是俾斯麦用来在德国国会通过一份新的大额军费法案所玩弄的诡计;也有人认为俾斯麦对《再保险条约》失去了信心,他无法确信如果德国和法国爆发战争,俄国将会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