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瓦利埃夫人请您去她的小客厅。”他带领着吕西安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杜?瓦利埃夫人的小客厅位于二楼的西翼,客厅的玻璃推拉门上装饰着巨大的伯爵纹章,以及一个花体的字母S,这显然是杜?瓦利埃夫人娘家塞弗尔家族的徽记。

一走进客厅,吕西安就感到自己被一股浓烈的花香包围了起来,他看到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和花卉,所有的花瓶里也都插满了花瓣上还沾着水的鲜花。房间里十分清凉,客厅四角的水缸里放着巨大的冰块,向上氤氲着白气。

杜?瓦利埃夫人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沙发椅上,正在和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谈笑着,两个人亲昵地坐在一起,吕西安注意到,那年轻人正用两根手指夹着杜?瓦利埃夫人的左手食指。

见到吕西安进来,杜?瓦利埃夫人抽回自己的手,将手里的扇子放在茶几上,微笑着提起裙摆,站起身来。她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可依旧风韵犹存,加之保养得当,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人。

与皮具商出身的杜?瓦利埃先生截然不同,杜?瓦利埃夫人的娘家自从十四世纪起就是国王身边的显贵。第五任德?塞弗尔伯爵曾是路易十三国王朝廷里的宠臣,受到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提携,当过一任掌玺大臣;第七任伯爵曾经为太阳王路易十四担任过尚膳官;第八任伯爵与路易十五的宠妃蓬巴杜侯爵夫人私交甚笃;第九任伯爵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婚礼上,曾经捧着路易十五国王赠送的钻石项链,站在那位未来将不幸在协和广场的断头台上丢掉脑袋的奥地利女人的身后。

然而大革命的浪潮改变了一切,那些古老的贵族高门在革命的浪潮当中饱受打击,至于侥幸逃脱了断头台的贵族们,他们的产业也被新生的法兰西共和国没收。德?塞弗尔家族在巴士底狱被攻陷后一周就逃离了法国,前往伦敦落脚,当一八一四年他们随着复辟的路易十八国王回到巴黎时,几个世纪积攒起来的家产已经大大缩水了。

在那之后,法兰西又经历了一次拿破仑复辟,两个王朝,一个帝国和两个共和国,时代的节奏像新生的火车一样,将这些思想还停留在十八世纪的贵族们远远抛下,这些古老的家族纷纷衰落。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同那些他们现在依然看不起的暴发户们联姻来维持自己的架子,按照社会上时兴的说法,叫做“给家徽镀金”。

杜?瓦利埃夫人第一次结婚,嫁给了同样出身旧贵族家庭的德?萨米埃尔伯爵,两个人结婚五年无所出,而德?萨米埃尔伯爵又因肺病离世,让她成了寡妇。她那时二十八岁,除了一个显赫的头衔和姓氏以外身无长物,而那时的杜?瓦利埃先生也刚刚赚到第一桶金,正需要一个用来撑场面的出身显赫的妻子,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举办了婚礼。杜?瓦利埃夫人的家徽,有了杜?瓦利埃先生的黄金滋润,又再次变得闪闪发亮了起来。

吕西安朝着杜?瓦利埃夫人深深鞠躬,“夫人,很荣幸见到您,我是……”

“我知道。”杜?瓦利埃夫人提着她的蓝色长裙,绕过茶几,朝着吕西安走来,她身上的钻石和珍珠在电灯的映照下让她更加明艳动人,“杜?瓦利埃先生和我提起过您,我们很高兴接待一位老朋友的儿子。”

她将自己白嫩的手伸给吕西安,吕西安恭敬地捧起来,轻轻吻了一吻,而后重新直起腰来,面对着杜?瓦利埃夫人那打量的目光。对于这种目光当中所蕴含的意味,吕西安十分清楚,杜?瓦利埃夫人正在估算着他的价值,吕西安如今是她将要推荐到社会上的新商品,她正在估算他在社交场上取得成功的概率。

在一百年前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国王的时代,在宫廷里有一席之地的夫人们,是无数梦想一炮而红的年轻人的进身之阶。她们在府邸里举办盛大的宴会,邀请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参加,这些年轻人被称为“小马”,而宴会就是他们的赛马场,其中的佼佼者,会得到进入凡尔赛宫的机会,一个让国王和王后为他们的妙语开怀大笑的机会。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这些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最初就是在这些客厅当中开始为人所知,最后传到宫廷的耳朵里去的。而如今,杜?瓦利埃夫人扮演的也是类似的角色。

杜?瓦利埃夫人一边指着沙发,示意吕西安坐下,一边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来巴黎的?”

“一个月以前,夫人。”吕西安微微欠身,坐了下来。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开始冒汗。在一百年前的凡尔赛,一个人所能犯下的最大的罪行,就是让国王感到无聊,因此冷场的局面无疑对他是一个巨大的减分项,可若是贸然找话题谈论,同样也可能招来对方的厌烦,因此他现在也实在是有些处境两难。

过了片刻,还是杜?瓦利埃夫人重新打破了沉默,“我听说您之前一直住在布卢瓦?”

“是的,夫人。”吕西安微微定了定神,恭敬而不拘谨地回答道。

“我小时候曾经和我的父亲一起去过一次,”杜?瓦利埃夫人的笑容像屋子里的鲜花一样明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布卢瓦城堡的白色外墙和蓝色屋顶,看上去是如此可爱。我的父亲指着那座城堡,给我讲宗教战争的时候,德?吉斯公爵被亨利三世国王的加斯科尼卫士们用匕首杀死在那座城堡里面的故事,他告诉我,吉斯公爵的幽灵,如今每晚还游荡在那座城堡的走廊里。”

她用手帕捂着自己的嘴巴,咯咯地笑着,“我那时一心想住进那样的一座城堡里,我父亲的故事说的那样吓人,我还大哭了一场!您是布卢瓦人,请您说说,我父亲说的那鬼故事是真的吗?”

“我想我可以为夫人减轻烦恼,”吕西安终于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话题,“那座城堡晚上并没有什么鬼魂,除了看守人以外,唯一的住客恐怕就是塔楼里的几只猫罢了。”

“您怎么知道?”杜?瓦利埃夫人好奇地问道。

“我小时候曾经半夜翻进去看过……德?吉斯公爵的幽灵没有伤到我半分,反倒是我母亲,她看上去几乎要杀了我。”

“我理解您的母亲!”杜?瓦利埃夫人又笑了起来,吕西安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轮面试,“如果我的女儿像您这样淘气,我恐怕会当场犯心脏病的!您说是不是啊,梅朗雄先生?”她看向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年轻人。

那位梅朗雄先生同样笑得像一只见到老鼠的柴郡猫,“您是一位优秀的母亲。”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杜?瓦利埃夫人又看向吕西安,她这次的语气变得严肃不少,“克莱门特?梅朗雄先生,我们家庭的一位老朋友,《今日法兰西报》的记者,他的如刀妙笔令法兰西内阁深深忌惮。”

“这位是吕西安?巴罗瓦先生,我丈夫在军队服役时朋友的儿子,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

梅朗雄先生朝吕西安行礼,吕西安同样向他躬身致意。

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杜?瓦利埃先生走进房间。

“啊,您来了。”他亲热地朝吕西安打招呼,吕西安连忙站起身来,两人握了握手。

他又看向梅朗雄先生,朝他挥了挥手,做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很显然,男爵夫人和梅朗雄先生之间的事情,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而男爵正如同任何一个体面的丈夫该做的那样,摆出了一种刻意的视而不见的姿态,就如同在演意大利轻喜剧一样。

之后,他又弯下腰,亲吻了男爵夫人的脸,当他肥厚的嘴唇贴到男爵夫人脸上时,她看上去就像是在尽一份应尽的义务似的。

“我想您已经认识梅朗雄先生了吧?”他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向吕西安说道,“我夫人非常喜爱结交青年才俊,梅朗雄先生是她最为中意的一位。”

杜?瓦利埃夫人的嘴唇微微发白,她冰冷的目光在丈夫的身上割了一道,而梅朗雄先生则拿起沙发上的画册,饶有兴致地阅读着,似乎他在突然之间对中世纪装饰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以至于手不释卷起来。

“夫人刚刚将梅朗雄先生介绍给了我。”吕西安谨慎地回答道。梅朗雄先生是在拉着杜?瓦利埃夫人的裙摆向上爬,这一点他看的十分清楚,可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男爵看起来也并非完全没有脾气。

房门恰到好处地再次打开,仆人走进房间,通报外交部国务秘书,德?拉罗舍尔伯爵阁下到。

听到这个名字,吕西安一下子绷紧了自己的后背,这就是杜?瓦利埃先生打算在今晚向他引见的人。而屋子里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也都一下子看向房门,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若有若无的紧张,从这些细微之处可以看出,在这个他将要进入的小圈子里,德?拉罗舍尔伯爵地位超然。

德?拉罗舍尔伯爵走进客厅,他看上去不满三十岁,还很年轻,褐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右眼眶上带着一副单片眼镜,眼镜片下灰色的眼珠子冷漠地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吕西安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这就是昨天在歌剧院广场上,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年轻人。

他摘下手套,和毕恭毕敬的杜?瓦利埃男爵互相问候,握了握手,看起来一副屈尊降贵的姿态。

伯爵又走到男爵夫人面前,吻了吻她的手,而男爵夫人的脸上同样带着热情到近乎谄媚的笑容。

做完这些之后,他朝着像一条哈巴狗一样站起身来的梅朗雄先生简单地点了点头将他打发掉,随即坐在了吕西安对面的椅子上,那一对灰色的眼睛正对着吕西安的脸,令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躺在解剖台上等待被开膛破肚的青蛙。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吕西安?巴罗瓦先生。”杜?瓦利埃先生指着吕西安,向伯爵介绍,“我在军队服役时一位好朋友的儿子,他的父亲为了法兰西祖国献出了自己的鲜血和生命。”

第5章 宾客

前一天从杜?瓦利埃先生的办公室离开之后,吕西安花费了一晚上的时间来研究这位德?拉罗舍尔伯爵,他虽说囊中羞涩,可每一版新的《名人录》发售之后,他总是在第一时间购买,同时他还有收集剪报的习惯,因此他并没有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不少有关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信息。

与杜?瓦利埃夫人的娘家一样,拉罗舍尔家族同样是有几个世纪历史的名门望族,可杜?瓦利埃夫人的娘家已经衰落,然而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家族却依旧颇为煊赫。

在路易十六统治时期,德?拉罗舍尔伯爵的曾祖父,是当时的御弟普罗旺斯伯爵的秘书官。1789年大革命爆发,波旁王朝顷刻倾覆,那位第九代德?拉罗舍尔伯爵也随着御弟大人一路流亡,直到1810年在伦敦去世。

可命运就是如此变幻莫测,他将波旁王朝和旧贵族们打到泥土当中,将科西嘉来的炮兵上尉拿破仑?波拿巴抬举到半神的地位;随即他又一翻手掌,将半神打落神坛,又将那些被他无情抛弃的人从泥土当中扶起。

1814年,在七国联军刺刀的簇拥下,当年的那位普罗旺斯伯爵在流亡二十五年后重返巴黎,坐在了自己哥哥曾经坐过的王位上,成为了路易十八国王,而之前那位德?拉罗舍尔伯爵的儿子,第十代拉罗舍尔伯爵,也就此在复辟王朝官运亨通,在1827年甚至还坐上了内政大臣的位置。

旧贵族们竭力维持着旧时代的幻想,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一切试图将历史的时钟朝回拨动的尝试终究是徒劳。复辟的波旁王朝,也不过仅仅支撑了十五年,就在1830年的七月革命当中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