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下如今的局面,杜?瓦利埃先生年近半百,膝下没有儿子继承他的姓氏和家业,只有两个未来将要嫁作人妇的女儿,如今看到这封信,想必会对吕西安另眼看待,多加提携,但恐怕他会做的仅限于此,毕竟杜?瓦利埃夫人出身名门,一旦这封信里的内容传出去,她断不会和丈夫善罢甘休。

“我今年春天刚从大学毕业,所以就想要来巴黎谋个出路。”吕西安虽说已经对此有了准备,但真的说出这些话来还是让他有些难为情,“然而我如今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朋友,也实在是没有门路,我不知道是否还应当在这里待下去……”

杜?瓦利埃先生大笑了一声。

“您当然应该在这里待下去!巴黎是世界的都城,而外省不过是在任何层面上都无足轻重的荒漠。在这里,只要一个人有野心,也有胆量,那么街上遍地都是黄金。您说您已经从大学毕业了吧?”

“是的。”

“那么您学的是什么?”

“哲学。”

“好极了,好极了!”杜?瓦利埃先生拍了拍手,“那么您想必在讲话的时候能引用几句维吉尔或是西塞罗的名言,这就够了,人人都会觉得您是个有学问的人,但要注意别显得太有学问,那么您就会被当作书呆子。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蠢货,您只要表现的比他们聪明些,那么他们就会对您顶礼膜拜,可您若真是比他们聪明太多,他们反倒就要对您表示鄙夷了。”

他眯起眼,又抽了一口雪茄,舒服地向天花板吐着烟圈。

“那么您想要做什么呢?从军,来交易所做生意还是玩政治?”

不等吕西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在我们那个时候从军是一个好出路,可自从小拿破仑皇帝倒台之后,一切就变了样子。”他一边摇头一边吧唧着嘴,“如今军队就是一潭死水,从和普鲁士人的战争之后,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打过正经的仗了,军官们只能够论资排辈,靠熬年限向上升迁,毕竟官位就那么多,一个退休了才能够补上下一个,哪里像拿破仑三世皇帝那时候!先是去克里米亚打俄国人,之后又是在意大利和奥地利人较量,然后是东方的远征,再之后又是墨西哥战争!每次打仗都意味着大量的官帽子和勋章像下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

“只可惜,他在普鲁士人身上栽了跟头。”杜?瓦利埃先生长叹一口气,“和普鲁士人开战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这场战争会和之前一样,谁知道这些吃腌酸菜配香肠的家伙把我们教训的那样惨,我在军队里认识的人一半都没活到战后……您父亲那时候前途远大,实在是可惜。”

“在那之后军队就不行啦,共和国只敢去非洲的沙漠里和当地人争抢水源,或是去远东占领几个殖民地,根本不敢在欧洲打仗,所以许多人熬到退休才是个老上尉,拿一年一千五百法郎的退休金,那实在是不上算。”

“现在是和平时期,因此军队也没什么发言权。在波拿巴家族的两个帝国的时代,国家就是军队,而现在我们是共和国啦,国家的命运不是在充满了硝烟和鲜血的战场上决定,而是在议会的走廊和俱乐部的晚餐会上。就连那些军官们当中最有脑子的人都去玩政治了,例如那位布朗热将军,我想您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他的大名吧?”

吕西安点了点头。

“至于来交易所嘛……”杜?瓦利埃先生像一个给古董估价的鉴赏家一般,将吕西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我想您似乎没有足够的本钱,我并不介意借给您一些,但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像您这样刚刚入场的新手会被那些鲨鱼们生吞活剥的……我也不介意和您坦诚地讲,我虽说在市场里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也要托庇于那些大人物,您什么经验都没有,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本钱输光。”

“我一直想进入政治这一行。”吕西安乘机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杜?瓦利埃先生赞许地说道,他看向吕西安的眼神变得更加慈和了,“您可以先试一试,如果不合适的话,可以再考虑嘛!您有一副好形象,看上去也不缺乏胆量,有这两样在手,当上部长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如今内阁能活到六个月就算是长寿,每次内阁更迭就是一次洗牌,只要抓住机会,那么您升迁的速度会比火车还要快。”

“可是……”吕西安吞吞吐吐地说道,“正如我对您说的那样,我没有什么门路……”

“这不是什么问题。”杜?瓦利埃先生耸了耸肩膀,“我虽然不敢自夸交游广泛,可对于做我们这一行的人,信息就是生命,因此有几个政府里的朋友总是没坏处的……不知道您对进入外交界怎么看?”

“那我当然求之不得。”吕西安连忙答应道,“我一直对外交很有兴趣。”

杜?瓦利埃先生思索了片刻。

“既然是这样,您明天来我家里吃晚餐好不好?”他从桌上的名片盒子里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吕西安,“我夫人的娘家是德?塞弗尔家,她和她的圈子里那些老牌的贵族一直有些交往,其中一位我们家族的好朋友,路易?德?拉罗舍尔伯爵,如今是外交部的国务秘书,我正好利用这场晚会把他介绍给您。”

吕西安看了看名片,上面用烫金的花体字写着男爵的姓名,头衔和府邸的地址。

“我很乐意……请问晚餐的客人都是什么人?”

“除了我,我夫人,我的两个女儿以外,还有我的投资人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太太,他们的儿子阿尔方斯也会来,可能还有几位他们的朋友,当然还有德?拉罗舍尔伯爵先生。”

“那么我非常荣幸。”吕西安的脸微微变红,“非常感谢您……”

“这没什么,没什么!”杜?瓦利埃先生的嘴角向上咧着,他又仔细地打量了吕西安一遍,“我想您有合适的衣服吧?一件晚礼服?”

吕西安有些难堪地微微摇头,他感到自己的脸颊热的发烫。

“这可不成!”杜?瓦利埃先生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在巴黎,一件体面的衣服就像古代骑士的盔甲一样,如果您没有的话,别人的眼光就会像长矛一样把您捅个对穿的。”

他拉开左边膝盖处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一百法郎的钞票,塞给吕西安。

“您拿着这些钱去旺多姆广场23号,找瓦尔堡先生的裁缝店,告诉他是我让您去的,让他务必在明天上午把做好的衣服给您送去。”

“可……做衣服也用不着这么多钱啊!”吕西安看了看手里的钞票,至少有十张以上。

杜?瓦利埃先生毫不在乎,“剩下的钱您留着用吧,您一个人刚刚来巴黎,想必也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

吕西安想了想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他不再推辞,将钞票卷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里。

“您吃过午饭了吗?想必还没有。”杜?瓦利埃先生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再次按响桌子上的电铃。

“给这位先生拿份午餐来。”他朝着走进来的那个听差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也给我再来一份。”

听差点头出门,过了没多久,他端着一个托盘回到房间,上面放了两份午饭。

杜?瓦利埃先生虽说花钱给自己弄来了一个贵族的爵位,但看来他并没有学来贵族的那一套生活习惯。吕西安面前的盘子里放着普罗旺斯式的干酪烤鱼,还有几根酸模叶香肠,配上帕尔马干酪,那听差还给他端上了一大瓶的甜苹果酒,白色的泡沫积聚在酒液的表面上,像是冬天覆盖着厚厚白雪的田野。

杜?瓦利埃先生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又给吕西安倒了一杯,一大杯酒下肚后,他的谈兴变得更浓了。他不住地询问着吕西安过去的生活细节,从他随着孀居的母亲搬回她娘家所在的布卢瓦那时候说起,一直讲到吕西安大学毕业。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中间又让听差给他们上了两次酒,当听差进来提醒杜?瓦利埃先生时间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哎呀,真糟糕!”杜?瓦利埃先生跺了跺脚,“众议院两点钟开会,现在已经晚了半个小时,而且我还要发言。”

吕西安立即站起身来,“那我不再打扰您了。”

杜?瓦利埃先生不住地向吕西安道歉,请他原谅自己的招待不周。

“送这位先生出去,记住他的名字,以后他来见我就直接来向我通报。”男爵板着脸向听差命令道。

他又转向吕西安,脸上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那么我们就明晚再见,明晚八点钟在我家里,可别忘了。”

吕西安点了点头,向杜?瓦利埃先生鞠躬告别。

听差带领着吕西安朝着门外走去,听差那张上午像死人一样板着的脸,此刻脸上的褶子随着笑容像风中的百叶窗一样上下抖动着。

到了大门口,听差主动提出要给吕西安叫马车,并表示车马费都记在杜?瓦利埃先生的帐上。吕西安在门厅里等待了片刻,一辆颇为体面的出租马车就停在了门前。